正文 寂寞的館驛(1 / 3)

寂寞的館驛

燈下隨筆

作者:周朝暉

有朋自衝繩來,逢迎向導如儀,到福州古城一隅的柔遠驛遺址觀覽成了板上釘釘的固定節目,幾年下來,不下二三十次吧。

福州台江區國貨西路十二橋邊的琯後街一帶,行人過客都不會多看一眼的老城區,柔遠驛在焉。孤樓舊館,隱身古榕樹張開的濃蔭背後,淹沒在一片雜亂無章的市井之中,與塵世喧囂漠然相向。館驛平時大門緊閉,隻有事先預約或政府外事部門的接待通知才開啟,大部分時間裏人跡罕至門可羅雀,甚至在本地都鮮為人知。這個習慣上被稱為“琉球館”的曆史遺跡,某種程度上說是為前來福州懷古追遠的衝繩人而設也不過分。

這座典型的福州明、清風格的古老院落,在衝繩曆史上卻被叫得口唇發燙,至今家喻戶曉,知名度遠超諸多中國古跡名勝,甚至成了夢寐難以去懷的記憶:

明初以來就作為琉、中交往對象的柔遠驛,也就是琉球館,是我夢寐裏一刻不能去懷的目的地——我剛抵達福州,本想即刻前往觀覽,但城內夜間喧囂嘈雜,就強忍著留待明天早上再去——就像期待百寶箱的開啟一樣,我熬過了漫長的漫長的一夜終於才迎來了天明。

1933年夏秋之交,破舊的柔遠驛出現了一個年過半百的衝繩男子,西服皺巴,風塵滿麵,在一連幾天時間內,盤桓在館驛內外,流連不忍離去,與其說是出於治學需要的追索和考據,更像不無悲憫地憑吊一個休戚相關的傳說和往事。這個名叫東恩納寬惇的人隨後在其劃時代著作《黎明時期的海外交流史》裏,用深情的筆觸追記此前初訪“柔遠驛”的獨特感懷。

東恩納寬惇(1882—1963)是享有“衝繩學先驅”盛譽的大學者,他在琉球曆史、文化、風俗等諸多領域的研究所達到的造詣,至今仍是難以企及的高度。令我不解的是:這個一代學人雖是土生土長的衝繩人,卻是生長在日丸旗下的“皇國子民”,弱冠之年即負笈東京帝大,受過地道的日式教育和學問訓練;他來尋訪柔遠驛時,琉球亡國半個多世紀,超過他的年歲;而彼時日本占領我東北三省,策劃偽“滿洲國”,侵華野心已昭然若揭,雙方正處於敵對狀態,為配合日本政府的所謂“國策”,東洋學界全麵妖魔化“支那”的風氣甚囂塵上。在這一背景下,福州老城一隅的一個前朝遺跡,竟然引發遠道而來的一代學人如夢如寐、如泣如訴的感懷,是頗為令人玩味的。

柔遠驛,是明、清兩朝接待來華琉球人的旅居館驛。從十五世中後期一直到“抗戰”全麵爆發,四個半世紀的歲月裏,這裏沒有停止過琉球人進出忙碌的身影。這個舊時館驛更像是一個戲台,五百年來東亞海域上盛衰無常的時代大劇與無數個體生命的悲歌歡笑,都在這館驛裏輪番上演。

1372年,琉球加入大明王朝主導的東亞冊封朝貢體製。由於地緣上的原因,福建被指定為琉球貢使來華入境口岸。唐代以降,泉州作為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對外貿易往來十分頻繁。宋代開始在泉州設置管理番舶的海關衙門“市舶提舉司”。中、琉通交後,明政府在泉州南部港的聚寶街建造“來遠驛”,接待包括琉球人在內的來華番邦使節。由於這段曆史淵源,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中日友好鼎盛時期,泉州繼衝繩縣的那霸市與福州市之後也與衝繩的浦添市締結“姊姊都市”(友城)。“來遠驛”原建築物到上世紀六十年代還保存完好,如今原址隻剩下一塊“來遠驛遺址”的石碑了。

到十五世紀中期,泉州港灣泥沙淤積嚴重,不利大型外洋商舶進出停靠,福建市舶司移往福州,琉球人來華改從福州入境。此前,為方便科技文化落後的琉球國與中國往來,明政府就先後從福建派遣“善操舟”、“知書者”等所謂“閩人三十六姓”技術職能集團前往琉球“令其往來朝貢”,並就地歸化。這一群體多是福州河口人,後裔都承襲先人衣缽,從事中、琉往來封貢之職,對福州自有一種地緣上的親近感。隨著市舶司移到福州,更多福州河口、沿海人加入往來朝貢的行列,並移居琉球。據東恩納氏的考證:琉球那霸唐榮久米村背山麵水,港口商舶輻輳的地形與風景秀麗的福州河口一帶極為相似,因而推斷這可能是閩人聚居久米村的群體心理因素。福州是省會,也是琉球使節進京朝貢之起點,原先在城東南水部門外的瓊河畔設有專門接待琉球使節的官營“夷舍”,民間稱“琉球館”。1470年前後福州當局在水部門外琉球館基礎上翻建改修,擴大規製,建成“懷遠驛”以滿足日益增多的接待需要。萬曆年間更名“柔遠驛”,取自《尚書》、《詩經》中的“柔遠能邇,以定我王”,寓意“安撫遠近之人而使歸附”。接待設施以“懷遠”、“柔遠”命名,蘊含天朝大國對番夷遠國懷柔而治的外交理念。

中國方麵最早留下柔遠驛的詳盡記錄見諸《福建市舶提舉司誌》,此書作者高岐就是1554年赴任的市舶提舉司官,對所轄的柔遠驛了如指掌,所記甚詳:明代的柔遠驛規模相當宏敞,功能設施相當齊全,專門用於接待琉球使節及其隨員住宿並存放貢物。前廳有三大套間,兩旁各有臥室供六間,供正、副使居住;後廳五套間,計有臥室五十多間供隨行人員住宿;此外有食堂和宴會廳以及供相當一個排警衛力量居住的“軍士房”。館內有水井二口,有假山花園,榕樹成蔭,完全是園林式賓館。館驛後的萬壽橋邊上設有“進貢廠”,存放貢品的倉庫。顧及琉球人的信仰習俗,館裏還建有祈禱航海安全的天妃宮和土地祠。

琉球國是明、清兩朝的“海表恭藩”,朝貢甚勤,據《明史·外國傳》記錄:十四世紀到十五世紀間,琉球來華朝貢就有一百七十一次,冠於十七藩屬國之首。琉球來貢,使團人員三百名,分乘兩艘貢船前往福州;隨後還有前來迎接賜品和使團的接貢人員一百五十名,不算那些前來請封、慶賀、謝恩、陳情或報警使節,每年來華的琉球人兩三百名。琉球國的貢船越過太平洋的驚濤駭浪,自閩江口逆流而上,在閩江口閩安鎮,人員和貨物接受入境檢查,行李打封,直上福州台江,再換乘小船沿新港內河駛往城內水部門外的萬壽橋下,貨物入進貢廠封存,人員登岸入住柔遠驛休整。使團成員由進京、存留、摘回三類不同職能構成:休整大半月後,進京使節一行二十名,在當地官員護送下北上京師朝貢;摘回人員則留在柔遠驛將帶來的貨物交易完畢後再回國;存留通事任期三年,常駐館驛裏處理中琉往來事務,有點像駐外使節。使節及隨行人員所有在館驛中的食宿、燃料等日常開支全由中方負擔。

遠遊不思歸,久客戀異鄉。某種意義上,柔遠驛就是琉球人在異國的第二故鄉。這種視館如家的情懷從柔遠驛曆次修繕工程中都有琉球人慷慨捐資的記錄可見一斑。“異國之家”的意象更經常出現在琉球使節歌詠的詩文中。康熙二十五年受琉球國委派前往北京國子監留學的官生蔡文溥,學業優異被清廷授予州同(地方官助理)之職。因歸閩心切奏請辭官回柔遠驛學習,詔準之日欣喜若狂:“幾年北闕苦淹留,詔許辭官到驛樓。花柳多情逢客笑,山川有意待人遊。樓亭盛事雖難繼,瓊水風光尚未收。相對一樽期人醉,當歡又動故園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