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玄風之緣起
書屋品茗
作者:林振嶽
讀罷《世說新語·識鑒》篇,覺晉人相士之風,以及清談之習氣,“得意忘形”之學風,固有其學理之跡可循,然其與現實社會之思潮也有莫大關係。有須加注意者,略陳如下。
還是從製度談起。於一國而言,第一重要者無疑是人才。國家取士,一般有一套固定的選拔體製。中國的取士製度,最為有名者自然是文官科舉取士製。但科舉取士的製度是在隋朝確立,自漢代迄隋朝,主要通過“舉孝廉”來選拔人才。《漢書·武帝紀》載“元光元年冬十一月,初令郡、國舉孝廉各一人”。所謂“孝廉”者,顏師古注釋為“孝謂善事父母者,廉謂清潔有廉隅者”,即通過地方官員推薦鄉裏有令名嘉譽的人,朝廷從中選拔官吏。這也是“君子不出家而成教於國”觀念盛行之結果。而作為“民之父母”,還要有廉潔之行,取“孝、廉”二德,故謂之“孝廉”。元封五年,武帝又下詔:“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材異等可為將相及使絕國者。”茂者,秀美也,“茂才”即“秀才”。舉孝廉幾乎全由郡、國推舉,而秀才則可由眾人共舉,除州、郡外,還有列侯、光祿勳、禦史及派員專舉等,所取的為“可為將相及使絕國者”,乃特殊之人才。舉孝廉跟秀才二者皆為漢代取士之重要手段。當然,漢代取士之途除此二者之外,還有辟除法、皇帝征召、博士弟子課試等途徑,但其基本的取士製度,還這種察舉製度。
可見,漢代人才須由在位者察舉,方可脫穎而出。故在位之人,必須要有一定的識鑒之器,方能辨識人才,材官授能。於是一時人人以伯樂自命,相士有如相馬。識才鑒賢成名流專門之學,好事者亦紛紛為之專書立說,相人之書如伯樂《相馬經》般紛紛呈現。劉劭的《人物誌》即此類之名作。除此以外,史誌著錄這類書甚夥。
品識人物之書蔚然成觀,可見當時風氣之盛。此等風習至魏晉之時,乃至人人以識鑒自矜。《世說新語·識鑒》載謝安相人之語:“禇期生少時,謝公甚知之,恒雲:禇期生若不佳者,仆不複相士。”“相士”一詞,直與“相馬”同類,足見時人自詡伯樂之態。又《後漢書·許劭傳》載:“初,劭與靖俱有高名,好共核論鄉黨人物,每月輒更其品題,故汝南俗有‘月旦評’。”《人物誌》的作者許劭當時被目為有知人之鑒的典範,其傳略稱之為“以簡識清濁為務”。湯用彤先生《讀〈人物誌〉》一文謂之:“月旦人物,流為俗尚。講名成目,具有定格。”這是漢代品核公卿、裁量執政的清議之風的遺習。
又識鑒已具材器者不足為奇,能見小兒潛在之質而預見者,更可矜奇伐能。故時人每見小兒有宏偉氣象者,必好為之辭。如《世說新語·識鑒》篇載:
衛玠年五歲,神襟可愛。祖太保曰:此兒有異,顧吾老,不見其大耳。
戴安道年十餘歲,在瓦官寺畫,王長史見之曰:此童非徒能畫,亦終當致名。恨吾老,不見其盛時耳。
郗超與傳瑗周旋。瑗見其二子並總發。超觀之良久,謂瑗曰:小者才名皆勝,然保卿家,終當在兄。即傅亮兄弟也。
在此,不禁想起《世說新語·言語》中“小時了了,大未必佳”之辭,隻是文書采摭,僅存其有驗者,恨不得見當時人誇口而不驗者也。
上流名宿各以識鑒自矜,此種風習,是科舉出現之前依靠察舉選賢的必然。那麼,作為懷抱利器或別有用心的待選者,雖不似毛遂之自薦,但利祿誘惑之下,也不至於人人安分地坐以待選。於是竊名之士強矯姿態,以異行異聞引人注目以得舉薦。如此,名與實的問題便出現了,魏晉之反叛,實自漢代開其先機。
察舉者既是如此,那麼作為被選之士,這種製度對其行為有何影響呢?
漢代選拔人才,雖然是選拔官吏,但卻看重其德名勝過其吏治之能。又或者說,在漢人眼中,吏治之能與孝悌之行是一致的,而孝悌之行與德名又是一致的,所以二者並無區別。故取士便全憑一人的名聲。因此,顧炎武在《日知錄》裏說道:“漢人以名為治。”
在漢人大倡儒家孝道的同時,因為儒術為官方意誌,與仕途相關,便出現了一派名不副實的狀況。一些人為了仕途利祿,把這種聲名視為求仕的工具。如此,禮便有徒有其名的做作意味了。禮本當稱情,但漢代卻已有以“善為容”而得為禮官者。《漢書·儒林傳》載:“孝文時徐生以頌為禮官大夫,傳子至孫延、襄。襄其資性善為頌,不能通經……襄亦以頌為大夫,至廣陵內史。”顏師古注解釋“頌讀與容同”。“以頌為禮官大夫”,即是說徐生善於表演禮之容儀,以此得為大夫。而其孫徐襄不能通經,亦得“以頌為大夫”。隻不過是由於容顏舉止符合禮文,即便不學無術,也位列禮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