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喬隻是把臉挨著他的胸膛不說話,良久發出一聲歎息。
約拿說:“我很抱歉。”
杜喬懨懨的,表情疲倦,他的聲音像一陣輕煙:“我以為他能再撐一段時間……夏天剛剛來臨的時候,安傑洛不知道從哪裏打聽來一個偏方,是威尼斯人用來治療肺癆的,用過藥後他的確有好轉的跡象……沒想到突然就病重了,他甚至沒來得及聽到陛下戰勝的喜訊,本來他很關心這場戰事的,他還為了陛下祈禱……”
約拿小心翼翼地把他兩鬢的頭發撥開,擦拭他眼角的濕意。杜喬不想讓他看到自己軟弱悲傷的樣子,把頭埋在他的肩膀上,他們在黑暗裏擁抱。杜喬的腦袋渾渾噩噩,什麼也不想去想,什麼也不想理會。他扣著約拿寬闊的背,把自己暫時地、完全地交給約拿。
沉默也無法消解悲傷,約拿突然把杜喬抱起來往北邊的高塔走去,他用披風將人牢牢地裹在自己身上,一隻手就把人舉起來。他們登上盤旋的石梯,黑暗和寂靜如一口銅鍾罩了下來,杜喬的視線越過約拿往下看,地麵是個無底洞讓人害怕。他幹脆閉上眼不去看,越是向上越是感到寒冷,明明還是夏天,塔頂幹冷的風從他的脖子後掃來,讓他忍不住打哆嗦。
“這裏可以看見整個梵蒂岡的全貌,還有北鬥星。”約拿把他放下來。
他們站在北鬥七星的正下方、梵蒂岡的最北角,浩蕩的夜色沉沉地壓在頭頂。
杜喬膽戰心驚地靠在塔牆的邊緣,稍微一個錯步他就會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約拿扶了他一把,握著他的腰以防不慎。他們順著牆邊坐下來,杜喬還牽著約拿的手。
“占星官每天會在這裏觀察星象,我見過一次,他們拖著奇怪的銅盤,用筆記錄每一顆星星的位置,然後計算它們移動的方向和速度。據說星象瞬息萬變,稍不留神運勢就會發生變化,”約拿說:“但尤利烏斯並不太相信星象,出征前曾經有占星官報告,有彗星向著羅馬城的方向飛來,直指梵蒂岡。這本來是個凶兆,尤利烏斯沒有聽進去,他還是出征了,而且還打了勝仗。也許星象的確不能影響他。”
杜喬默默地聽著他說話。他和約拿在一起的時候,從來都是他自顧自地說個不停,約拿則是聆聽的那一個,今天兩人互換了位置,這個角色的變化倒是很奇妙。
“你見過墜落的彗星嗎?”約拿問。
杜喬搖頭,他很少關心星象,對天文也不感興趣。
“它們拖著明亮的彗尾,有時候是一條,有時候好幾條,姿態猶如生命投向終結。也許是因為這樣,人類才把彗星視為凶兆,”約拿說:“最早是在11世紀中葉,法國人為了對外擴張向撒克遜人發起戰爭,後來又被稱為諾曼征服戰爭。聽說就在最後一次戰役時,不列顛上空劃過一顆彗星,嚇壞了正在頑強抵抗的撒克遜士兵。最後撒克遜人戰敗,死傷無數,於是彗星被視為非常不吉利的預兆,一旦出現彗星,預示著將有死亡降臨。”
杜喬這才抬頭望向星空,北鬥星清冷,獅子座像一尾蝌蚪。並沒有彗星,屬於盧多維科的那顆星星此時不知在什麼地方,又或許早已經墜落了。如果命運隻從星象的變化裏就能找到,那人類為什麼還要迷茫呢?
“不要哭了。”約拿說。
杜喬瞪著淚眼,牙齒顫抖:“我再也……再也看不到屬於大人的那顆彗星了……”
約拿捧起他的臉,他第一次發現眼淚在月光下看會格外明亮:“我能看到,就在這裏,你的眼睛是夜空,你的眼淚像彗星拖著長尾穿過銀河,很美麗。”
杜喬被他碰過的皮膚立刻發熱發燙起來,連耳朵都像是被炙烤過,他也不知道是因為哭得多了所以喘氣不上才發熱,還是因為約拿那紅色的、炙熱的瞳孔像要把他燃燒殆盡。如果說太陽就藏在約拿的眼睛裏,杜喬也願意相信,宇宙裏的所有星辰,比起這雙紅色的瞳孔都會黯然失色,可現在這雙瞳孔裏隻看到杜喬的眼淚,隻看到無數沉溺的彗星墮入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