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式蘇軒回來的路上,我想了許多。我本天真地以為,一紙和離書能斬斷所有煩擾。蘇轍這個人好像一汪深潭,遠遠望去風平浪靜,讓人心底泛不起波瀾;可一腳踏入那潭水中,便有了探知深淺的欲望。我越往深處走,就越覺得潭水冰涼;越往深處走,就越發現這潭深不見底;越往深處走,就越不能全身而退。
這麼久以來,最令我無法接受的,是蘇轍三三兩兩的關心。我曾鄙夷過,一個人怎麼可以對另一個人如此俯首帖耳?後來,我才懂得,那是一種心悅誠服的仰望。外人看來,蘇轍確是能說會道,可卻對親近之人的情感,蘇轍卻是從不言表的。他隻是小心翼翼地護著,為他做盡一切成全的事。
這一紙休書,算是我從他身上學來的愛人之法。
我捧著點心邁過流竹軒的門檻,坐在石桌前,大口大口吃起來。點心又幹又膩,幾塊下去就再咽不下了。我就著淚水,粗魯地往下吞了吞。
“夫人,你……這是怎麼了?”追賢急忙倒了茶,幫我順氣,“夫人。”
我搖了搖頭,嘴邊的碎渣隨之掉落。
“要不,夫人你吐出來?”追賢說。
我又搖了搖頭,伸出手推推她,含糊道,“走……”
追賢又給我倒了好幾杯茶,蹙眉道,“你這幅樣子,我怎麼敢走?”
我這才把方才噎住的點心盡數吞下肚。
“追賢,你說蘇轍為何會娶我?”我知自己是明知故問,可偏偏抱著僥幸的心思,妄想聽聽別的答案。
追賢不語。
“你說。”
追賢不情願地開口,“為了大公子。”
“隻要大哥過得好,他便心滿意足了,對吧?”我問。
“是……”
可是,為什麼?明明成全了蘇轍,我卻如何也開心不起來,反倒是仿佛全身被塞進了一隻狹小的窄口瓶子,呼吸不暢,憋得難受極了。
來鳳軒。
蘇轍挑出來一幅畫,打開,平鋪在案上,“萱兒,你先看這幅,如何?”
“姐夫,可否將此人的其他畫作都打開來?”萱兒問,“我若是能摸清楚作者的筆法走向和運筆習慣,便能更有把握些。”
“好。”
四人紛紛上手,將畫分成幾堆。
“先瞧這堆吧!”萱兒提議道。
王弗說,“這一堆是唐寅大家的。”
“我先說說唐寅的畫吧!他的畫色調清淺,在顏色上,講究塗抹、過渡均勻;在線條上,不粗重也不尖細。想來,他握筆時,偏好用筆尖稍上的位置。我記著,他的仕女畫中的發絲都是一根一根畫出來的,可這一幅卻因不小心留白了一處,而多補了一筆。除了這一幅,在其他畫中,遇到這種情形,唐寅都是任由它留白去了。”
蘇轍全神貫注地盯著麵前娓娓而談的女子。
“再看題字。唐寅的字剛勁飽滿,在收尾處,多會向上提一下;在頓筆後,多會向左回一下。瞧這個字,最後的收尾明顯是先向下,再向上的。我猜想,那人是習慣使然,寫到此處,猛然發現不對,故而向上提筆彌補一下。”
“看來這幅,便是他人臨摹所作。”說罷,蘇轍轉頭吩咐下去,“你記下來,待會兒去同那當鋪掌櫃討要這幅畫。”
“萱兒,你再看看這堆!”王弗高興說道。
蘇軾欣喜,“娘子,你消氣了?”
王弗眼波流轉,不鹹不淡了一句,“快消了。”
蘇軾如獲大赦,忙湊上前去獻殷勤。
蘇轍一邊叫人記錄下萱兒指認的畫作,一邊時不時與萱兒四目相對,回以讚許的會心一笑。
流竹軒。
正午,人將日頭頂在頭上,從上頭到腳散發出熱氣。
我褪去外袍,坐在流竹邊,伸出一隻手指去感受隨著流竹墜落,俯衝而下的微小水流。那一束水流不痛不癢地衝擊著指腹,連搔癢都算不上。
蘇轍的聲音從牆外傳來,“萱兒,今日之事真是多虧了你。”
“姐夫,你可莫要這麼客套。”萱兒答,“平日裏,我總是跑來叨擾你和大嫂,你們都不曾厭煩過。”
蘇轍說,“你這麼聰慧好學,我和大嫂都是樂意解惑的。”
說著,二人打院門走進來。
萱兒站在院門口,巨我有六七尺遠,“堂姐,我這就要回去了,來同你打聲招呼。”
我抬起頭,回道,“知道了,路上小心!”
萱兒拂過禮,便退出了院外。
蘇轍大步跟上去,“萱兒,我送送你。”
“有勞姐夫。”
我看著二人並肩走遠的背影,長歎一口氣,闔眼往後一躺。
知我意,感君憐,此情須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