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大任

小叮當要來美國遊學了,我們兩家人心裏都有點七上八下的,尤其是我和我妹妹,因為她是我們的親侄女,姑姑和伯伯自然覺得責任重大。

小叮當才十歲,她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弟媳,奮鬥了五年,終於敵不過癌細胞的蔓延擴散,剛剛去世。

遊學美國是我妹妹的主意。十歲的孩子,說懂事也不一定明白,說不懂事又可能什麼都知道。妹妹的想法是,讓她換個環境,一來減輕她爸爸的負擔(他的事業忙得不得了),其次,姑姑和伯母雖不能取代母親,總比把突然喪母的孩子交給菲傭照顧好。而且,我們兩家住在第一流的學區,每年交的教育稅成千上萬,何不利用一下。

在紐約肯尼迪機場,小叮當由華航空姐牽著手交給我們,姑姑和伯母的眼淚都流下來了,她卻滿臉無畏的表情,仿佛一個剛到迪斯尼樂園門口的小孩,睜大了眼睛東張西望。

妹妹的計劃是,讓小叮當在這裏念半年書,每天接觸新東西,又要學習英文,肯定會讓她不再胡思亂想,半年後回台灣,見到熟朋友,至少又有半年的新鮮話題。孩子正在迅速生長期間,過上一年,她就不會再有噩夢了。

當初決定這麼做,就因為弟弟在那頭的電話裏說:“這孩子每天晚上夢見媽媽要把她抓過那邊去……”

“那邊”是什麼地方,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敢尋根問底,要她說明。

小叮當的新學校,環境十分優美,樹高草綠,教室又大又明亮,設備和學習方式也比她熟悉的龍安國小新穎有趣。老師都知道她的遭遇,對她特別照顧。小孩子學語言的能力很強,不久就開始交朋友了。每個周末,我們的兩家大大小小十幾個人聚在一起,有時打撲克牌,有時玩迷你高爾夫,一個多月下來,小叮當的體重增加了,蒼白的臉上出現了紅潤。

然後,有一天,大夥聚在我家,有人在客廳看球賽,有人在廚房忙,有人在草地上打羽毛球,我正在整理花圃,妹妹走過來跟我說:“昨天晚上,她又做噩夢了,半夜哭醒的,拚命叫:‘爸爸,不要拋棄我,不要拋棄我……’這麼小的孩子,怎麼懂得‘拋棄’,真夠怪的……”

我忙著用花剪修竹竿,剪去不必要的細枝和竹葉,隻在竹節處留下兩三英寸的分杈,好把竹竿交錯結紮,給牆邊的蔦蘿搭個花架。我說:“你把她叫來我這裏幫幫忙。”

我把我畫在紙上的設計圖給小叮當看,一麵解釋。

我們把細長的竹竿一一攤在地上,按設計圖擺好位置,兩個人手中各捏著四英寸長的一把細鐵絲。我從左下方,她從右下方,在細竹竿的每個交叉點上纏繞捆紮,這遊戲做得挺好玩,她手上的小鈴鐺,隨著手勢變化,不停丁零零響著。

小叮當這個名字不是漫畫書那兒來的,她從小就喜歡在手上係鈴鐺,讓我想起《宮本武藏》裏岡田茉莉子飾演的朱實。一想到腳上係鈴的朱實,便不能不想到她後來的殺人放火。

“小紅花好漂亮,”她說,“葉子也很美,它叫什麼名字呀?”

我知道她從三歲起,媽媽就教她背唐詩宋詞,以前每次回台灣到她家,飯後總要當眾表演一下,所以我就說:“媽媽教過《詩經》沒有?”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但“雎鳩”的“雎”,她念成了錐子的錐。這可能不能怪她,肯定是她媽媽原來就這樣教的,她媽媽本不是學文學的,我沒敢糾正她。

“對了,你有沒有背過‘蔦與女蘿,施於鬆柏’這一首?”

“沒有,媽媽沒教過。”

“這花就叫做蔦蘿,它像牽牛花一樣,是一種藤蔓植物,知道嗎?它自己站不起來,必須依靠樹木、籬笆或牆壁往上爬,才能找到陽光……”

一提到植物,我就停不了嘴,這個毛病可真要命,可是當我發現自己糊塗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那我就是蔦蘿,”她說,“那我爸爸就是鬆柏,爸爸不會不讓我纏在他身上的,是不是?大伯伯?”

小叮當嘴裏的大伯伯,發音像大跛跛,第二聲轉成了第三聲,我立刻覺得自己像腦筋得了殘疾一樣,不知道該怎麼補救粉飾才好。

我隻得以沉默掩蓋內疚與慌亂,幸好春天的太陽溫而不熱,明而不亮,微風送過來一陣陣青草發芽的香味,除了遠處偶有鳥語,一路隻聽見她小手上的鈴鐺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