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雅頌

作者:胡品清

沒有風,一切靜止,一束束的蘆花都矗立著,又直又高。

縱令棲霞山的楓葉甚遠,盡管這裏不是夜送客的潯陽江畔,光是窗外那一大片荻花已足夠給人一種秋瑟瑟的感覺了。是的,秋深了,我如此向自己說,一麵凝望眼前那一片隨風起伏如浪的蘆葦,一麵想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窗外那片寬闊的曠地竟然滋蔓著一叢叢的蘆葦。

記憶中,蘆花多半是生在沼澤之地,或是江畔,或是湖湄。所以白居易才說:“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在17世紀的法國,拉·封丹也寫過一篇題名為《橡樹與蘆葦》的寓言,提到蘆葦是一種脆弱的、生在水邊的植物,弱不禁風。20世紀的法國詩人黑尼葉也說過,他隻要在泉邊采擷一枝蘆管,一吹起來便足夠使泉水震動,使整個的森林吟唱,使聽者屏息在夕暮的風中。也許這幾句話會使我們傷感,使我們聯想到我國古詩中的“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

雖然我的地址是雙溪新村,但是此山中的溪澗遠離著我。當我步向樓廊,憑欄俯視,呈現在望的隻是一條通向校園的柏油路,路之外便是一行蓊鬱的龍柏,一排高大的尤加利樹。樹之外,便是一片黃泥的曠地。一陣雨落,走上去又滑又軟。

往年,覆蓋著那片曠地的隻是一些野花、一些蔓草,以及一叢又一叢的美人蕉,火紅的、橘紅的、鵝黃的和紅黃交雜的。而今年,猝然有一大片毛茸茸的蘆葦在我望中升起,隨風低首。那天走向教室的時候,我的目光曾經一度被那一片秋之白所攫住,也曾有意欲要去采擷一把秋色移植瓶中,而事後並沒有那樣做。翌晨,由於夜來曾經是風風雨雨,荻絮已因濕而變得不再潔白,不再有天鵝絨之姿。於是我好後悔不曾聽從杜秋娘的話語:“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繼之而來的是一連串凜冽的日子,冷冰冰也濕漉漉的。我興致闌珊,隻是蜷伏在屋裏喝熱茶,何況那片黃土地泥濘不堪,蘆花也再不像白頭翁了。

之後,你不被預期地來了,又一度,自南方,似乎也是你帶回了陽光。因為在和你共處的那些日子裏,天空甚明朗,一度經雨的蘆花也被太陽曬幹了,閃著白絲絨的光彩。於是,某個午後,我原想邀你伴我去采擷一把荻花,將之插在瓶裏。而你恰巧斜倚在廳堂裏的沙發上,小寐正酣。一定是由於自己是一個恐懼長夜症患者,我從不忍心搖落任何人的睡意。何況你是永恒的旅人,總是行色匆匆。於是,我決定了要攬住秋色秋形,不讓雨浪淘花成幻影。於是,一刀在手,我走出了樓廊,下了台階,穿過了柏油路,走向蘆葦叢中。沒有風,一切靜止,一束束的蘆花都矗立著,又直又高。我必須踮起腳趾才能審視,才能挑選較優美的枝柯。因此,我才原想要你來伴我完成那件美麗的工作,因為你修長的身材更易於攀折。而且,有個心靈的伴侶才能使尋幽的遊戲變得更為有情調。不過,雖想你不在我身旁,為我攀折,你的“在”已經是一種推動力了。哎,也不知打從什麼時候起,我似乎做什麼都沒有主動力了。比方說,在大我方麵,假如不是為了那一群好可愛的學生們,也許我便無意去吸收更多的思潮,去讀更多的新書。在小我方麵,假如沒有你,也許我便不再有撥弄琴弦的雅興和采擷蘆花的興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