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馮文柯

野鴨的“野”,是野鴨神秘邈遠的生命本質。它們不知道明天在哪裏,不知道無限有多大,它們在此時此地找到了各自的無限,遊弋飛翔的野鴨使曠野獲得了無窮的意義。

我至今沒有見過一隻野蠻的鴨子。狡黠,笨拙,傲慢,這些專用詞語家鴨推辭不了,但吐痰砸人惡語相向使槍弄棒蒙麵劫道挖坑張網欺騙訛詐這些野蠻的勾當,即便是一隻經曆過反複示範反複誘導而瘋掉的家鴨,讓它假裝一次,它也難以做到。野鴨的“野”和野性的“野”有些關聯,但與野蠻的“野”卻沒有任何瓜葛。野鴨之“野”,是曠野的“野”,是野鴨神秘邈遠的生命本質。

秋末到冬天,在秦嶺和巴山上遊的盆地裏,我常常一個人坐在江邊某個渡口,看水麵上的野鴨飛起又落下。江水在野鴨的劃動下去遠方尋找盆地的出口,一路流經沒完沒了的村莊、樹木、蘆葦以及牛羊柔軟的嘴唇,自陝南到湖北,沿途接納褒河、任河、旬河、夾河、堵河、丹江、南河和唐白河,最後在武漢境內彙入長江。漢江牽動著密如葉脈的精致水係,我想象不出有多少對翅膀此時正掠過水麵,以擁抱的姿勢揭示曠野。

幾隻體形小巧的黑色野鴨似乎一直就在不遠處安靜地遊動,這一隻鑽入水中,那一隻又浮出水麵,沒有弄出一點水花和聲音,仿佛水在沉思想象,或者自言自語。它們就是黑色的水,在鑽入水下時,我感到它們身後的水已經成為它們攤開的長長的尾巴,而它們進入的水,就是它們自己。毫無緣由,一隻野鴨突然張開翅膀踩水疾行,像江水舉過頭頂的一朵黑色花,花朵在另一處放下來,收回去,一切都在想象之內,一切都在意料之外。左右探望,我找不出這隻野鴨受驚的原因。我認定這就是一次確鑿的綻放,頃刻間降臨的喜悅變成了隨心所欲的手舞足蹈。無拘無束的野性總是出其不意,沒有預備和開始,沒有掌聲和答謝。生命的意圖是一個深奧的秘密,我看見野鴨在遠離下遊的地方遊弋,這裏是漢江的源頭,是生命最初的樣子。

在野之鴨的答案不僅如此,野性之“野”在沒有被野蠻拐騙之前,它們的身體和願望是單一的、有邊緣的。無限在邊緣之外,那是它們的來曆,是曠野和綿延不斷難以窮盡的遼闊水域。邊緣之外不再有邊緣,觸摸和超越就如同人類被欲望撕扯的模糊的臉。無限的曠野裏沒有極限,任何一個地方都是漂泊者的終點。爛在水裏或土裏,和爛在鍋裏又有什麼區別。渡口的船工見慣了這些野鴨,他熟悉它們的名字。體形小巧的黑色野鴨和岸邊總是有一定的距離,船工叫它“米雞子”。有一次,船工告訴我,他捉住了一隻黃鴨。黃鴨是體形最大,也最多疑的野鴨,在船工的比畫中,一隻黃鴨緩慢地靠近了自己的終點。船工在江邊設了幾回套子,黃鴨來到江邊扯草吃,卻唯獨繞開了船工的願望。“賊日的太精明了,”船工說,“它發覺草是動過的,死活不吃這一套。”船工換地方設套,沒有在草上留下任何痕跡,假象經過掩飾,比真實更加接近真實。黃鴨上當了,但另外一隻黃鴨不肯走開,一直在附近徘徊、盤旋。船工想象多捉一隻鴨子,給中套的雌鴨多綁了幾道繩索。“結果,趁我沒注意,賊日的硬是把鴨子救走了。”聽說一對黃鴨中如果彼此失去對方,另一隻將哀鳴至死,船工為野鴨夫妻以死相隨的堅貞感歎唏噓不已,問我可見過像這賊日的一樣的人?爛在鍋裏,和爛在水裏土裏是一樣的,野鴨的曠野草豐水美,它們不知道明天在哪裏,不知道無限有多大,它們在此時此地互相找到了各自的無限。

無限即永恒。

水是時間最好的隱語。野鴨生活在時間之中,生活在時間之上,生活在時間之側。它們洞悉時間的秘密,因而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時間。我難以設想,當雌鴨守在雄鴨身邊不願逃命時,它們的——我權且借用我熟悉的高貴的詞語——愛情,是否也隨著它們的曠野、河流,隨著河流邊的事物無限伸展。曠野的自由是為追隨自由耗盡生命,如果上帝存在,那麼野鴨一定有它自己的上帝。野鴨的上帝不同於人的上帝,否則,雌鴨隻要稍微動動腦筋,就會過上所謂的幸福生活。坐在漢江岸邊眺望,我幻想這個渡口是位於漢江岸邊的任何一個地方,褒河、任河、旬河、夾河、堵河、丹江、南河和唐白河攜帶它們更多的支流抵達綠頭鴨、花臉鴨、赤麻鴨、黃鴨和鴛鴦的身旁。我對鴨子的思考從未超越過河流、水草、樹木、沙洲、牛羊、微風、雲朵、陽光共同組成的溟濛曠野,遊弋飛翔的野鴨使曠野獲得了無窮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