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作者：鹿橋
▲▲麵臨抉擇的時候，猶疑、反複、希冀、焦慮，粹成複雜的情緒，對於期待的結果，擁有一顆平常心就好。
這天天色傍晚的時候，有一位長途獨自徒步的旅客走進一個無人的幽穀中來。他看見離前麵的山還有一程路，天黑以前是絕對翻不過去了，就想不如趁著天還有點亮，早早找一塊平地準備過夜。
這時候正是暮春，地氣已經暖和了，這幽穀裏平靜無風，他不用尋什麼隱蔽的地方，就索性在穀中一大片軟軟的草坪中央鋪下他的睡氈。
他和衣躺下，枕了一卷舊衣服，把一條預備夜晚禦寒的毯子先放在身邊。
近身的草比他枕了衣服的頭還要高些。尚未全暗的天光，看去隻都是黑色的梗、葉，清晰交雜，一直展到遠處山腳下。白天的時候該都是嫩綠色的吧？
這一片都是什麼草，怎麼長得這麼整齊，好像這一大塊地方上長的都是一種草，都一樣高。等明天天亮以後再細看看也許還有小花呢！
天色又暗下來了些，眼力也更微弱了，他就不看近身的小植物，隻縱目看遠處山後的天。山也已經都變黑了，慢慢都分辨不出來，彼此連成一片，把幽穀團團圍住。穀口曲折的溪流這時反倒映了天光又明亮了一陣；才一不注意就也變成黑暗，混進周圍的夜色裏。
天上的星星就一顆又一顆閃到眼裏來。
他覺著有一點冷了，就把毯子裹在身上。人在夜晚看見了星星，臉上都會浮出笑容的。因為他在睡前看見了滿天閃爍的星星，他就帶著笑，睡著了。
他也不知道睡了多長時候。好像一天行路的疲倦都已經離開他了。他似乎聽見了些很細微的聲音，而且絮絮地就像在耳邊。他就靜靜地仔細聽，連眼睛都不敢睜開。
他靜臥了好一陣，雖然沒聽清到底是什麼聲音，可是感覺是喜悅的訊息。他身子還是不敢動，不過隻微微把眼睛睜開了，偷偷看一看。
他身子四周跟入睡前沒有什麼兩樣，仍然是一樣的草坪、一樣的幽穀。也許早已過了午夜了吧？空氣更涼了。他怕驚動了這聲音的來源，連把毛毯再裹緊一點這種自然的動作都自己製止不做。他幾乎是僵直地躺在那裏，好久，好久。也許是因為眼睛睜開了，他似乎漸漸能分辨出聲音的來源。這細小像是說話的聲音，就從四周的小草中傳來。
他忍不住要仔細看看。他極慢、極慢地把身子向一邊偏，同時屏息地聽，要察覺他的動作會不會被發現。他怕這些像是極小的小孩子們說話的聲音被驚動了就會都靜悄下來。等到他已經把身子翻過來，側看、而且麵對著眼前的一片草了，他才放心，知道這些小聲音正忙碌又興奮得不得了，才沒有一點怕這個陌生人的意思。
遠處、近處，這些小草你一句我一句地在談著。孩氣的聲調夾雜著孩氣呼吸的聲息。慢慢地，他已經可以分辨出不同的性格跟聲音。他再仔細又聽了一陣，也聽出來了這麼興奮的都是為了一件什麼事。
原來這種小草在這個季節是正要開花的。凡是輪到這天清晨開花的小草，都要在天亮以前、早晨的陽光還沒有照到她們的時候準備好。陽光一照在她們身上，每一株小草舉在草梗最高處的唯一的一個小花蕾，就要努力立刻舒展開放出這小草一生僅有的一朵小花來。這實在是太興奮了，不但是這天天明時候要開花的每一株小草都激動得不知道怎麼好，那些在她四周，今天還輪不到開花的，及昨天、前天已經開過花的，都要像喘息似的緊張得說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