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作者:陳玉峰
台灣島成陸以來,千萬山峰不斷蠕動、傾軋,且競相以極快的速率拔向青天。麵對這群陽剛且霸氣十足的山巒,老天爺差遣來化解的,隻是點點滴滴的水露,偶助以颯颯的風鼓。
著陸後的水滴,交纏集結,涓涓成流,怒化為萬把水刀,交錯切割、迤邐縱橫,硬是把台灣桀驁不馴的山塊,刻畫出一百五十一條深淺不一、長短各異的水道,且無一例外,條條匹練似的,從山間潺潺清唱而出,因而稱之為“溪”。日據期間,尋尋覓覓,勉強把蜿蜒於台北盆地的大溪改名為“河”。此後,缺乏大平原的台灣,不知何年得以躬逢滄海再化桑田,一時間倒也造不出大河來。
天地若有情,溪流自有生老與病死。人們稱V形、U形及侵蝕力使盡的河穀,分別為幼年、壯年及老年期。然而,台灣偏偏是個不老仙翁,不斷抬高的地殼,使得溪流在寬闊平坦的河床頻頻回春,反複下切,穀中生穀。因而台灣的群巒萬壑,始終呈現山高穀深的頑童姿態,注定此間孕育生命的特殊背景。
台灣便是由如此的群山,建構大地的骨架,再經河流逐次理出神經與血管,卻也直到綠色生命前來填皮補肉,整個後土才算是開了光。這至少是幾十萬年的儀式,至此福爾摩沙誕生。
猶如“胚胎重演”的美麗臆測,溪流穀頭的向源侵蝕、峽穀的壁立天驚,不斷訴說辟地開天的艱難,提醒人們演化的血淚滄桑。那是從不毛之地起始,以地衣、苔蘚擔任搶灘、攻堅,在岩塊惡地的皮層,試圖讓生命的根係著床,從此大地的胎盤漸次軟化,組織逐一蓬鬆,配合草本、灌木乃至喬木一波波的纏綿,終而陶冶出庇蔭各類生命的地母,亦即蘊含無窮生機的森林結構。
故事主角,是少年期溪穀地裏,維生係統的終結者——台灣櫸木及其珍異穩定的植物社會。它們在適應岩生環境的能耐,緊緊與台灣地形、地質的特性相結合。
另一方麵,高聳入雲的連峰,雖則發揮屏風效應,攬來豐沛降水,卻因季風輪替,營造長達半年的幹季,導致保水能力低落的岩生地區,幹濕季分外顯著,夥同立地石壁的特征,常綠樹種礙於終年水分蒸散,難以發展。台灣櫸木則以爬岩姿態,配合冬落葉的策略,代代營鑿,終而形成獨占優勢的森林。
相應於環境的季節變異,台灣櫸木具有鮮明的物候韻律。每逢二月,新葉與花穗齊出,這通常是在一兩陣春雨滋潤之後的反應。隨著棲地海拔的挺高,在標高約千米地區,也就是純林分布的中心地段,一年的新貌則萌見於三四月間;暮春初夏,當梅雨紛紛之際,櫸木早已撐起綠傘,庇蔭脆弱的溪穀林地,直至安然度過狂風驟雨的夏秋;晚秋霜寒,滿樹的綠意即將冬藏,有機養分逐一回枝存幹;歲末星移,燃放年度最後的彩衣,紅黃爭豔,隻待風起歸根;來年初,鉛華卸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