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皇叔對紫荊的稱呼,慣有卻又隱匿的稱呼,情急而脫口,情悲而不成音。
皇叔回轉身來,一步一步走下高階,一步一步走出冷宮,挺直的脊背,無言的悲涼。原來,人世滄桑,也隻是一瞬。
那個瞬間,我那馳騁疆場、深藏不露的皇叔,倏忽老去。
身為一朝帝王,即使是親近的長輩,即使那個長輩是自我幼時起便被我視為亦父亦師的皇叔,十幾年的歲月,我是高坐朝堂之上的少年帝王,皇叔是馳騁疆場的德高重臣,我的江山少不得皇叔的扶持,功高又必得震主,所以,我與皇叔,始終是不得不依賴,又不得不心生防範。隔閡,在我一日日羽翼漸豐、勢力漸長之中,是那樣不言而喻的明顯。隻是蒙了一層紙的窗紗,彼此未伸手捅破而已!隻是彼此在比耐力,比誰先沉不住氣而已!
所以,那一刻,即使已是知曉紫荊被皇叔藏於王府偏苑,麵對皇叔,我亦是沉斂如初,不動聲色。
那一日,上書房批閱奏章,沒來由的煩悶,換了一身輕便常服,本是外出閑逛,鬼使神差的,竟是拐進了王府偏苑,去見了紫荊,威脅利誘的,迫著紫荊回宮。
那一晚,我失眠了,心裏隻是暗笑自己,何時起,竟是感染了紫荊大腦比不得嘴巴快的臭毛病。我並不擔心靈兒丫頭會告知皇叔我曾去過王府,因為篤定,隻要我不明言,皇叔也隻當作沒事人一般。
無法篤定的,卻是紫荊的行事作風,原想那一襲宮裙輕靈,又怎知,紅粉深處劍骨涼。很多年之後,方知,我的紫貴人,原是那天高水遠處的一抹飄忽不定的浮雲,驚鴻照影,攪起太多的無波池水,瀲灩漣漪乍起,她卻已是飄忽而去,徒留身後守候之人滿心悵惘。
隔日,晨起,對鏡著衣,貼身太監期期艾艾,鬥膽道:“今日,聖上的心情何如這般好?是有什麼大喜事嗎?”
“心情很好嗎?”瞟一眼銅鏡中的影像,竟是笑痕深浮唇角眼底,不覺搖頭笑道,“朕竟是不自知今日還能有什麼大喜事了。”轉身上朝,徒留貼身太監一臉驚愕。
能有什麼大喜事呢?司徒右相依舊權傾朝堂,皇叔依舊是我心中的一塊大石,鳳翔朝依舊虎視眈眈。
隻是不自禁的,期待那一抹靈秀身姿的回歸而已。因之心有期待,而,喜不自禁。當時,如何能料到,我帝王一生,百般預料、千般謀算,而深居我冷宮三年之久未曾問津的紫荊,醒來後失憶的紫荊竟是我這一生的唯一一個意外,得之,大欣;失之,大慟!
險些沉不住氣的,是我,因之紫荊千萬裏為皇叔求藥,我竟是在朝臣麵前失去所有的自持,不惜動用向來深藏不露的鐵騎侍衛尋她,而她,竟是那樣,輕而易舉的,三言兩語的便甩脫了我派去的鐵騎侍衛!
明顯沉不住氣的,亦是醒來後的皇叔,因之紫荊遲遲未歸,竟是不惜跪拜朝堂,不惜以這一世功名利祿來懇求朕,隻為了,能夠安全救回紫荊。
那一刻,我神色淡定,甚至是一種刻意的冷漠。
那一刻,司徒右相昏花老眼下浮過的得意之色,亦是落入我的眼底。
皇叔遲早是要交出兵權,但是,絕對不會是那一刻,因為,我必須依靠皇叔的兵權來壓製司徒右相的朝堂勢力。
所以,沉默淡漠許久,我才緩聲道:“皇叔,您是身子初愈,神思還未完全清明,還是回府好生療養幾日吧。”
淡淡的一句,皇叔恍如夢中醒來,此後,安心備戰,不再提及那遠在鳳翔皇宮的女子。
那一刻,我看著皇叔穩步離開的背影,沒有人知道,我那寬大的龍袍袖子下,是緊握龍頭的右手,我的紫貴人,為我的皇叔,千萬裏求解藥,滯留鳳翔。她置我這個夫君,又於何等境地?
後來,有很多的機會,我想問紫荊,如果,身中劇毒的是我,她會為我千萬裏跋涉求得解藥嗎?
一次又一次,麵對紫荊看向我時含笑的雙眸,那樣的笑容,是我能夠感知到的恨與鄙視、還有深深的嘲諷,我退縮了,因為害怕,所以,始終不敢問出口。
是的,因為紫荊,我對皇叔,除了因權位而無可避免的戒備,亦是開始有了一種無法言說的敵意與嫉妒。因皇叔對紫荊的在意,而心有敵意;因紫荊為皇叔千萬裏求解藥,而心有嫉妒。
很多年以後,我唯一的兒子,我與紫荊的兒子,看著我,說,爹爹,你要承認,你是因為太想獨占娘親,所以,對娘親身邊所有的男子,都心存敵意與嫉妒,因為,那些人,都是你的情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