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三個橘子(2 / 2)

婚禮現場,媽媽激動得流淚,爸爸也來了,他走過來,拍拍我的肩,隻說:

“兒子,你長大了。”

是啊,那天的爸爸媽媽的臉上,不知從何時起已爬滿皺紋。

可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爸爸。幾個月後,爸爸出車禍離世,媽媽當年與他離婚便因他酗酒的惡習。這麼多年他還是沒有戒掉酒精,那天在飯局上,據說他一直在說“我兒子怎樣怎樣”,飯局散後,大家各自回家,爸爸竟然酒後駕車。而後連闖兩個紅燈,終於在一個路口和一輛橫向而來的卡車相撞。

我、媽媽和惜緣去出席爸爸的葬禮。見爸爸最後一麵時,媽媽哭了,從嗚咽啜泣到撕心裂肺,我從沒見過媽媽如此哭泣,心中也惶惶不安。我抱住媽媽,安慰他,像一個大人。我不知媽媽是否還愛爸爸,但那天的她真的失魂落魄,肝腸寸斷,使我不禁懷疑她心裏一直都是有他的。

我和惜緣婚後是幸福的日子,我們有一個女兒,叫李妙鑫,小名妙妙,她和惜緣小時候很像,都有清脆的嗓音,她三歲時穿著一個西瓜圖案的肚兜,頭發梳成兩個羊角辮,給我和惜緣、媽媽唱歌又跳舞,把我們逗得前仰後合。那真是一段溫馨幸福的日子。

對了,忘了說,當年晚上留下看我們的代課老師終於結婚了,結婚時已經三十五歲。她當時的男友是個高大英俊的富少,後來據說和別的女人好了,她又癡等多年未果,終於在三十四歲遇到自己的真愛,一個比她大十歲的大學教授。我和惜緣都參加了她的婚禮,幾年後我們都明白了當年每天留下來,犧牲了自己大量時間的她有多麼不容易。婚禮上,我對她真誠地感謝,老師穿著潔白的婚紗,依然是美的,露出像少女一樣幸福的笑容。

惜緣的父親是一個大老板,我一直問她嫁給家境不是那麼好的我她是否後悔,她總說我是傻瓜。惜緣的母親也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因病離世了,爸爸為了掙錢總是很晚回來,當年她怨過爸爸,後來才知道他也是為了自己。她早就原諒了爸爸,但她仍舊覺得自己內心深處最需要的是陪伴,她喜歡這個內向的,害羞的,隻會讀書的我,我能一直陪在她身邊。

我成了一名大學老師,也是一個作家,當我們的小女兒長到10歲時,我成了大學文學院的教授。

不知為何,我非常喜歡吃橘子,因而每天我去上課,惜緣都會在我的包裏放一個橘子。我有時光顧著讀書寫作,常常丟散落四,惜緣也都為我一一惦記。

我和妻子互相陪伴已成習慣,我每天都品味著妻兒帶給我生活的甘甜,並盡全力守護著自己的家庭。有一段時間,不知為何我總是想起母親晚來的那天晚上,總是忽而想起,想到母親頭上和衣領上落的雪花。白天想,夜裏也夢見。我夢見母親在夜裏叫我的小名楠楠,我還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奔到她的懷裏,蜷縮成小小的一團,依賴她的溫暖。

那時母親已經80餘歲了,年邁的她常常在當時家裏的落地窗戶前,烤著暖氣,看著窗外的風景,有時昏昏睡去。那段時間我總是很早回家,和母親聊天,回憶很多過去的往事。我拉住她布滿皺紋蒼老的手,想著那一夜我終於等到她時的心情,那時她牽起我的手,我是那麼小,那麼弱,而今,她的手也顯得如風中的葉子,感覺那麼輕而弱。

那一年,母親走了。從小與我相依為命的母親走了,我極度悲痛,好幾日把自己關在房門裏偷偷痛哭,彼時女兒已經上了大學,妻子知道我不願人看見和打擾,總是悄悄出去,實則沒走遠,等我不哭了,她就敲敲門。她進來,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仿佛我是個小孩子。

而後很多年,我和妻子都老了,我常常叫她的名字,惜緣,惜緣,我還是牽著她的手。我知道我們來日無多,在陽光下牽手散步的日子不知還會有多少,因此我更加珍惜我和她在世上這僅有的緣分。

我住院,躺在病床上,每天隻能盯著吊瓶滴滴答答地走,感到非常不自由。惜緣常常來看我,女兒和女婿怕她累著,叫她不要總來,可她不聽,非要來床邊守著我。那天她問我想吃點什麼,我緩緩道出:“想吃橘子。”女兒女婿跳起來爭著要去買,最後兩人一起出去了。

陽光緩緩照進屋子,我在溫暖的陽光下睡著,惜緣趴在我身上也漸漸睡去。依稀間,仿佛我們都變回了8歲的小孩,第一次相遇,第一次彼此凝視,第一次牽手。惜緣,惜緣,我仿佛是在夢裏,一直叫她的名字。我仿佛看到聖潔的陽光環繞著我的床鋪,溫暖包圍著我,沒有恐懼。我又夢到媽媽了,還夢到了爸爸,夢到小時候我在家門口的小花園裏跑著我,夢見那裏有一顆橘樹,媽媽從橘樹下摘下一個好大的橘子,而後媽媽的臉變成了妻子,漸漸模糊……

“爸!爸!”

好像有誰在呼喚我,我緩緩睜開眼睛。

女兒看我睜眼,笑了,把一顆橘子放在我的手裏。

好像一顆小太陽在我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