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三個橘子(1 / 2)

那是個凜凜寒冬。窗外開始飄雪,學校晚自習留下的人越來越少了。那年我8歲,上小學二年級,所謂晚自習,不過是代課老師留下來看著我們這些還沒回家的孩子。有些孩子每天固定晚走,比如一到7點,或一到8點,就會有人來接他回去。而我平日從未留下來過,那天媽媽打電話給班主任,老師告訴我媽媽會晚些來接我。

已經過了8點,代課老師看上去也有些煩躁。她不時在屋裏踱來踱去,似是有點想向誰發作,卻又不敢。她是個很年輕的女老師,剛畢業不久,小小年紀的我分不清美醜,隻覺得她的高跟鞋令她顯得很高,她那天總是皺著眉,所以我覺得她很凶。後來從舊照片中我才意識到她是個很漂亮的女性,那天想必是也是焦急著想和男朋友去約會吧。

班上隻剩下我和另一個小女孩,她叫鄭惜緣,和我同班,一個說話聲音像小鳥一樣清脆的女孩。

鄭惜緣每天放學後都會留下來,她爸爸總是工作到很晚才來接他。她的爸爸是大公司的老板,她媽媽呢?她從來不說。

那晚,我等得很著急,媽媽隻說晚些來接我,卻沒說清幾點,我望著窗外紛飛的雪花,和愈加幽深的夜空,總有一種陷入無限漫長的時空的感覺,心裏那份焦急讓我坐立不安,總覺得媽媽好像不會來接我了。

我站在教室的窗前,手輕輕觸碰玻璃,之覺得玻璃很涼,哈氣在玻璃上擴散,視野前有一片模糊。闊別經年,我始終記得我看向無邊無際的黑夜,那混著不安的雪花的黑夜,那種焦急茫然,手足無措的心情。

代課老師叫我遠離窗戶,她努力壓抑住煩躁,說窗邊很危險,小心掉下去。

我哭了,嚎啕大哭。

代課老師的煩躁加劇了,她的耐心顯然已經到了極限,對我吼道:“你哭個什麼勁兒啊,我還要哭呢!都幾點了,你看看?”

我哭得更凶。代課老師意識到自己應當更和藹可親一點,又一次努力壓抑住焦躁,她走過來,拍拍我的頭,試圖安慰道:“別哭了,你爸媽這就來了。”鄭惜緣這個小女孩也上前來安慰我,她拉住我的手。我記得她的手好溫暖,軟軟的,小小的。

這時,門口來了個人,正是我媽媽!

媽媽穿著一件棕色的大衣,沒戴帽子,頭上,衣領上都是血,她氣喘籲籲,看上去很疲憊,但對我撐出笑容:“晴楠,媽媽來了!”

我哭著衝進媽媽的懷抱。媽媽比平時更緊地抱住我。

“我說什麼來著,媽媽來了吧!”代課老師一邊對媽媽陪著笑臉,一邊對我說。我沒工夫回頭,隻一心紮在媽媽懷裏。“老師,謝謝您啊!”媽媽對老師道謝。“哪裏哪裏,應該的。”代課老師好像也很釋然,像是終於交付了一個任務,一身輕鬆。

“走吧,媽媽拉起我的手。”

我回頭,看著鄭惜緣。她先用那雙大眼睛看著我,我也看著她,然後我注意到她的眼裏也有淚花。我對她擺擺手,她也對我擺擺手。到了樓下,我看到一輛豪華轎車停在門口,一個男人走下,與我和媽媽擦肩而過。應該是鄭惜緣的家人也來了吧。

走出學校門口,媽媽給了我一個橘子。那是個凜凜寒冬,我戴著手套,捧著橘子,任雪花落在橘子上,像是晶瑩的寶石在一個小太陽上閃耀,我發現夜空也不再那麼漆黑了,冰冷的雪也是美的。

若幹年後,我才知道那天晚上媽媽的心情並不溫暖。那天晚上,爸爸離開了媽媽,他們離婚了,我在很久之後才理解這件事。那天他們大吵一架,終於決定離婚,辦理離婚手續,再談,再吵,再相擁而泣,直到分開。

那天賣水果的小販多半早早回家了,但一個賣橘子的攤位還沒收,媽媽想著我一定還沒吃東西,買了一提兜橘子,便匆匆來接我了。

還有一件事,我是在很多年後才知道的,鄭惜緣成了我的妻子。

我和她在小學時結識,中學時分開,到了大學又重逢,那時她的聲音依舊那麼清脆好聽,人卻已經出落成一個好看的大姑娘了。彼時的我戴著一副小眼睛,穿著有點發舊的襯衫、牛仔褲,看到鄭惜緣時,我感到自己心裏砰砰跳。

那時的我對感情還青澀,我非常內向且害羞,每日隻知道學習與寫作,惜緣卻是個開朗如在藍天上翱翔的小鳥一般的女孩,她總是那麼熱情,在我身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我第一次向她提出約會的時候,感覺自己的嗓子極度幹燥,眼皮一直在跳,我深呼吸,對她說出了請求:

“星期天一起去動物園玩?”

我的煎熬並沒有多久,她幾秒鍾後就答應我了。那時,我覺得自己幾乎也快要飛上高空,變成一隻最快樂的鳥兒。

約會那天,我牽起了她的手,她沒有拒絕。她的手還一如當年,軟軟的,小小的。我牽起她的手,婚禮上也是,婚後的很多個一起散步的日子也是。

她穿上婚紗對著我微笑,那時我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惜緣真的成為了我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