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書法界關於“民間書法”的爭論及相關問題
聚焦:2013年藝術文化現象
作者:鄧寶劍
在當代書法界有諸多引起爭議的話題。在這些話題中,要論參與的廣度和學術的深度,除了《蘭亭序》的作者問題,恐怕要數關於“民間書法”的爭論了。在論辯的過程中,書法經典之判定、書法取法之途徑、書法史寫作之原則等諸多重要問題浮出水麵,引人深思。本文首先回顧“民間書法”之爭的緣起與過程,其次從“經典”與“範本”二者的張力出發,對相關理論問題做出探討,以期在理解論辯雙方的前提下尋求某種切近真諦的答案。
爭論的緣起與過程
在當代,很多書法家不僅取法鍾繇和王羲之以來的名家書作,而且自覺地從曆史上遺留下來的未署名書跡中汲取營養,如戰國秦漢簡牘、磚瓦陶文、敦煌遺書、樓蘭殘紙以及商周金文、漢魏碑刻等。取法無名氏的書跡,從清代碑學興起以來便蔚為潮流,不過清代諸家關注的對象主要是金石——青銅器銘文以及碑刻,而隨著20世紀的考古新發現,當代書家所“取法”的前人遺跡更為多樣了。
出於對部分無名氏書跡所表現的生拙、奇異的審美意趣的激賞,當代書家王鏞、沃興華認為“民間書法”是中國書法藝術傳統中的重要一係,與此相對應的便是“文人士大夫書法”或“名家書法”。這一論點是和王鏞、沃興華以古拙、質樸為尚的書法藝術探索緊密相關的,並伴隨著其書風的風靡而對當代書法界影響甚巨。
“民間書法”這一提法引起不少學者的質疑。比如叢文俊認為,各種各樣文字遺跡的書寫者的身份是很複雜的,未必盡是平民、奴隸、罪徒等下層人士;即便能夠確定某些遺跡的書寫者是下層人士,這些書跡也未必與“官方書法”“名家書法”在形態上有實質的區別,比如一介布衣完全有可能寫出極其精美的字來。出於對上述質疑的回應,沃興華認為,不能從書寫者社會身份的高低尊卑去區分“民間書法”和“名家書法”,而應當關注其書寫形式,並將“民間書法”定義為“形式上不成熟的曆史上被人遺忘的古代書法”。
然而,爭論並沒有就此結束。2003年,美國華裔學者白謙慎所著《與古為徒和娟娟發屋——關於書法經典問題的思考》一書出版,將這一問題的討論繼續引向深入。白謙慎認為,存世的古代文字遺跡有的出於熟練者之手,有的出於不熟練者之手,並因此將其分為三類:其一,出於熟練者之手的文字遺跡,這類書跡技巧純熟而未必有不規整的意趣;其二,篆隸時代的出於不熟練者之手的文字遺跡,可能既有古意又有奇趣;其三,楷書定型以後的出於不熟練之手的文字遺跡,沒有古意卻有奇趣。將問題逼向死角的是第三類書跡,白謙慎認為這類書跡是“無古無今”的,無論古人和今人,隻要是初學者,都能寫出這種“不規整、有意趣”的字來,而且我們無法通過字形本身來判定這些字跡所屬的時代是古還是今。白謙慎在書中列舉了當代街頭巷尾的招牌、中國和外國初學書法的學生的字,說明這些字跡都非常有天趣。既然古今中外都有大量類似書跡,白謙慎便因此質問:“為什麼今人把古代‘不規整、有意趣’的文字遺跡捧得那麼高,而對當代類似的書寫棄之不顧呢?”
白謙慎試圖采用一種“歸謬”的邏輯質疑“民間書法”之論——既然“民間書法”的倡導者把古代的外行人所寫的字譽為精彩之作並作為範本來臨摹,那麼當代的外行人的字也應當被如此看待,這樣一來,當代的外行人也便成了書法家,如果這些外行人要參加書法家協會該怎麼辦?外行人的字——又被稱為“素人之書”——是否可以看作書法的典範?這確實是一個不能回避的學術問題。
提倡“民間書法”的書法家所推重的對象主要是古代的遺跡,他們此前的著述中並未涉及當代普通人的書寫。白謙慎敏銳地看到這一現象,但其並未將此現象看作“民間書法”論者的學術論證問題,而是將其視為“民間書法”論者出於利益考慮的故意回避,如其所雲:“臨寫古代的‘不規整、有意趣’的書寫,除了它被學者們研究過,被收藏家收藏過,有古代的光環,臨寫它讓你覺得自己很有學問、有曆史淵源感外,還有一個最大的安全係數:你不用擔心古人來和你競爭名氣(當著名書法家)、向你討回著作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