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永豐一切為了還鄉
長報道
作者:王菡
鍾永豐的成年禮,是在父親的指導下,第一次獨立駕牛車到田邊。對他來說,長大要做農,像父親一樣神氣雄壯,是不曾動搖的願望。
這位集詩人、詞作家、NGO行動者等於一身的台灣客家人,總是緊緊地盯著腳下的土地,鮮有抬起頭來。他和搭檔林生祥合作多年,創作了大量農業和農村題材的民謠歌曲,成為近十年來推動台灣農村小區重建的一支重要文藝力量。他本人也憑借《臨暗》和《種樹》,兩度獲封台灣“金曲獎”最佳作詞人。
“農民本該是農村生態係統的最佳守護者與詮釋者,他們的傳統中本就有一套關於作物、土壤與生物間相互滋養又彼此抑製的操作手法,現卻無異於工業人了。”正是基於這樣的一種擔心和焦慮,鍾永豐覺得自己的工作一刻也不能停下。
去年,他和林生祥推出的《我莊》,被很多樂評人認為是該年代華語樂壇最重要的一張專輯。仍然是在講故鄉、講農村,仍然在用近乎白描一般的手法鋪陳著鄉村的浪漫與哀愁。
大陸音樂人周雲蓬評價說:“能把民謠細膩地經典成盧浮宮裏的一幅鄉村版畫,隻有《我莊》能做到此境界。”他還順便誇了下鍾永豐的詞:“閱讀歌詞,好像在讀古樸的漢詩樂府,幾句七言體的客家駢文,是漢語最遙遠的古體詩流淌至今。”
鍾永豐的履曆表上寫著:1964年春出生於美濃鎮煙農家庭;1973年學習放牛、割草、除草、抹煙筒、燒水等簡單農事與家務勞動;1975年學習駕牛車、掌理熏煙室的溫度;1976年夏第一次爬上三層樓高的芒果樹與龍眼樹,就讀美濃國中;1977年開始承擔背肥料、挑穀包、清理牛舍等粗重工作……不管這張表接下去怎樣豐富,人生初始那些農事活動的技藝始終是他珍惜的。
弟,我在這兒
每個人的青春期,都是體會孤獨、尋找意義的開始。1949年,國民政府來台,推出一係列土地改革,台灣農村享受了長達十幾年的富足。全球化浪潮下,台灣要抓住經濟起飛的機會。1960年代中期,台灣為了更大規模地發展工業化和都市化,從進口替代轉向出口替代,大力發展加工出口區和石化工業。南部隨即成了工業化基地。
這時鍾永豐也從鎮上的明星中學畢業,考上高雄的明星高中,開始往返於城鄉之間。曾經確信的自我,在大環境的衝擊下漸漸模糊起來。
他從來就不屬於都市,到今天仍是這樣。農村在快速工業化衝擊下越來越寂寞,曾經熱鬧的家族合院也慢慢冷清,長大做農的願望不再順理成章,變成要好好讀書考進大學融入城市。同輩中考上公務員或是在大公司謀到穩定的工作,才是讓父母、家族臉上有光的事。
城鄉之間割裂的陰影,蔓延到鍾永豐的心靈,漸漸成為一個需要填補卻不知如何充實的空洞。多年後想起過去,他覺得現在自己性格中的疏離、木訥,甚至有些事情要悶著想很久,恐怕都難以跟那個時段的經曆脫離。
都市的熱鬧並不能填補他心裏的空洞。念書,上大學,成績好,階級爬升,然後呢?沒有人能告訴他意義。他始終糾結這個問題,無法麵對,也無法逃避。
他開始大量亂七八糟地聽搖滾、民謠、古典樂、爵士樂,大量亂七八糟地讀文學、哲學,還有社會史。隻有音樂、文學能讓他的心稍稍安定下來。他要把主流教育所有的價值觀都嘔出,才能吸收新的營養。從那時起,他開始了長達十年思想上的自我流放。
在成功大學土木係的第三年,他決定退學去當兵。抽簽選擇服役地點的時候,他轉向南邊,麵向美濃的土地公,心裏跟他說:“土地公,麻煩你,把我送到外島,我不要待在台灣。麻煩你把我送到最遠的外島。”
一抽,果然是台灣北方最遠的外島,叫東引,一個大概隻有兩三平方公裏的小島。
島上的日子很充實,白天做一些苦工,晚上狂熱地閱讀。他請朋友從台灣一麻袋一麻袋地寄書到島上,全部看完,放假再一袋袋扛回去。
他說,那兩年間,可能至少念了兩三百本書。台灣前輩作家重要的小說、現代詩,台灣能找到的俄國文學的翻譯本,日本、美國、歐洲、拉美、非洲的現代文學,幾乎都讀完了。
閱讀範圍從文學作品延伸到文學史、社會史,甚至開始念社會運動史。讀書也從開始的散亂隨性,慢慢有了自己的係統。和文字的對話開啟了他日後生命的另一種可能。
閱讀中,孤島上服役的日子很快要結束了。父親過世,讓鍾永豐剛剛平靜的心,又蒙上陰影。
父親是因農作時長期缺乏勞動防護,體內農藥殘餘過量而卒逝的,年僅55歲。當時這樣的情況在台灣農村時有發生,甚至非常普遍。農業快速機械化,農民種田的成本增加,農產品價格又被政府打壓,隻能靠自我剝削維持生計。
這次意外推著他追問,農人還要繼續犧牲下去嗎?這些沉重的代價換來的工業起飛、台灣奇跡滿足了誰的利益?1949年以來台灣農村的政治經濟到底經曆了怎樣的過程?這過程通過什麼樣的機製在發動?
多年後鍾永豐再度離開美濃,創作專輯《菊花夜行軍》,嗩呐、管子、月琴、小鼓合奏出一群回鄉失敗者的史詩。鼓點聲中廣播響起:“同胞們,以農業培養工業/以工業發展農業/是我中華民國現階段/經濟建設的基本策略。”
農民犧牲了,從農村走出的工人卻沒有過上更好的生活。台灣在1980年代之後,隨著都市生活價格的不斷攀升和實質工資的降低,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在工作上不斷漂泊。工業化浪潮裹挾著年輕勞工們大量無意義的勞動急速退去,留下一串困頓、未知、無力、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