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拖雷的兩篇小說
拖雷作品小輯
作者:廣子
如果我們僅僅把小說家理解為一個故事敘述者,那就大錯特錯了。順著這句話,我指出拖雷也不僅僅是個講故事的高手。這就要牽涉到一個問題:當我們讀小說時我們在讀什麼?
這顯然是一個卡佛式的詰問。但是如果以講故事的能力來評判小說的優劣,那麼卡夫卡、博爾赫斯們幾乎就成了一無是處的笨蛋。我無意在這裏探討小說與故事的關係,即使是巴爾加斯·略薩所說的“嚐試達到一種‘全麵’小說的理想”的那種故事。我的目的隻是想通過“故事”這一小說慣用的說辭來介入拖雷的小說。
兩個短篇《麻糖》和《看西天》,據我所知是拖雷的新作。或許是詩歌閱讀養成的趣味,我首先對《麻糖》產生了好奇,這樣一個詩意的標題下,將會有什麼樣的故事發生?不妨說,小說的敘述是沉靜的,語言幹淨,節奏緊湊。在這篇小說裏,拖雷簡直就像個患有強迫症的新手,展示他對敘述的技能。
鄉村教師“我”突然變成了一個廢人,使得故事具有了講述的多向度與可能性。“手軟的,連我有勁都沒有”的我成了娘和爹的心病,小說營造的焦慮感由此展開。但好在出現了一個三娃子,希望也就應運而生。從始至終作為希望體製化的“符號”的三娃子似乎是小說的核心,但絕非如此。在故事結束後,我們才恍然大悟,小說的靈魂人物原來是“爹”。
這點兒小伎倆對於小說來說確實沒什麼大意思,它使我們很輕易就想到D.H.勞倫斯曾經說過的“相信故事,不要相信講故事者”。小說畢竟是對他者言說的藝術,作為小說家的拖雷,當然精通於“在充分了解真相的情況下撒謊”的寫作策略,盡管小說的結尾缺乏力度和新意,但《麻糖》使我看到了拖雷的蛻變。這就涉及到另一個話題,也就是說從《麻糖》和拖雷的另一個中篇《饑餓之年》開始,《為誰演奏》時代那個敘述行雲流水的趙耀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節製、吝嗇的講述者拖雷。從趙耀東到拖雷,遠非更換一個筆名那麼簡單,而完全是兩個作者,這種自我斷裂、切割的勇氣不是來自粗魯的寫作野心,實則是對文學審美價值的重新審視和建立。
回到這篇小說裏,我們不難看出拖雷的弦外之音。三娃子貪汙入獄這一小說情節的失敗並沒有遮蔽作家在小說中企圖尋找記憶中的故鄉的失敗感。文學是真正的記憶藝術,正如哈羅德·布魯姆反複強調的“審美價值出自記憶,或出自痛苦,出自追求更艱辛而不是便捷的快感所帶來的痛苦”。《麻糖》裏,拖雷的所有努力(包括失敗)帶給我們的其實正是這種艱辛和不快。
我實在不想過多地在這篇小說上耗神了,與小說結構的失敗相比,《麻糖》真正的失敗在於,作者太想賦予小說以某種價值觀念了。文本或審美價值被意識形態所傷害,不僅是拖雷也是整個中國當代小說的致命缺陷。
小說本應是最具想象性的文學形式之一,審美價值被認知或體驗,小說是最有效的途徑。按照布魯姆的理論,“一首詩、一部小說或一部戲劇包含有人性騷動的所有內容,包括對死亡的恐懼……”我想主導社會階層和偽學院派們肯定不會認同這個觀點,他們總是政治正確,總是要求文學能夠教化他們的子孫,乃至他們手中屢試不爽的道德工具。
但這就是我為什麼讀小說,也是我對拖雷小說的深刻期待。沒錯,對拖雷小說真正的閱讀信任的確是來自《看西天》。我敢說,這是我目前看到的當代最好的短篇小說之一。
與《麻糖》的敘述在場不同,《看西天》的敘述主體退隱到了文本之外,敘述的不確定性強化了小說的說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