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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玉龍

朱滿寶從鎮上回來,心頭充滿著喜悅。盛夏的田野像個豐滿的女人,到處都是成熟的味道,朱滿寶曾經喜歡過這種味道。

大毛佝僂著腰從一個屋牆角邊走過來,朱滿寶把他喊住了,朱滿寶說:毛哥,晚上鎮上演戲哩,你去看不?大毛想努力把腰伸直,反而更低了下去,他自言自語道:這腰看來是不中用了。朱滿寶把話又說了一遍,大毛苦笑了一下,說:你倒會尋快活,我可比不得你,走不走得還要孫子同意才行。說罷,走向田野裏去了。朱滿寶還要說些什麼,可見那人的背影越來越遠,朱滿寶便把一口濃痰吐在地上,罵道:死不開竅的腦筋,就隻曉得變牛做馬。

朱滿寶心頭的喜悅得不到發揮,憋在心裏很難受。這時,他在村頭看到秋菊正哄著哭鬧的孫女,便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一隻糖果剝開,給了小女孩,哭聲立馬住了。秋菊說:滿寶你又到鎮上去了,還是你輕閑呢,好想得開哩。朱滿寶說:想不想得開是你自討的,兒孫自有兒孫福,你是瞎操心。秋菊的臉色難看下來,秋菊不理朱滿寶,抱著孫女就走。朱滿寶這才想起他還有重要的話沒有說哩,就喊:晚上鎮上演戲哩,去看不?秋菊回過頭來說:我在家裏看電視,多省心。

村子不大,散落著十多戶人家,盡管朱滿寶把鎮上演戲的消息一再傳播,可沒有哪個男女去響應他。這年頭,後生們妹子們都到外麵打工去了,家裏的老人既要在外麵勞作,又要照顧孩子,哪有什麼心思到鎮上看什麼戲呢,一入晚,不是窩在家裏看電視,就是早早上了床。隻有朱滿寶是個例外,朱滿寶的兒子在外地買了房,老伴也跟了去城裏帶孫子。先前也作了田的,可後來兒子不讓他作,且每月都有彙款來,讓他在家享清福。

說是享清福,倒真是清靜。一個人在家,寡味得很,電視裏的廣告太多,特別是縣電視台,那個性病廣告又長又叨嘮,朱滿寶隻得換台,可省台也是廣告,反反複複播幾次,好像看電視的人都是聾子瞎子,隻得又換台。還好,中央台沒有廣告,正在播體育新聞,許多人在搶一個球,還有許多人在叫喊,朱滿寶看不懂,索性把電視關了。

夏天的下午最是燥熱,電扇也好像是個擺設,沒起到多大的作用。朱滿寶的頭腦裏還記掛著晚上演戲的事,無論如何要在村裏找個伴兒同去,一個人是太孤單了。對於戲曲,朱滿寶有種特殊的愛好,這要追溯到幾十年前。那時大隊成立文工團,把朱滿寶選上了。那時他可是個紅角兒,不但在全大隊的各個生產隊巡回演出,還要出大隊出公社交流演出。後來文工團解散,朱滿寶重新回到生產隊做工,失落了好一陣子才調整過來。

鎮上好久沒演過戲了,聽說還是一個省裏下來的劇團,送戲下鄉呢。這麼一個好機會,村裏硬是沒人感興趣,朱滿寶可有點兒失望了。

午後的鄉村,跟城裏差不多,大多人都睡午覺。隻不過是村裏此時很是沉寂,除了蟬不知疲勞地嘶叫著,沒有什麼噪音去打擾人們的白日夢了。狗兒躺在樹蔭下伸長著舌頭,朱滿寶經過身邊時,它也懶得理他。隻是經過劉梅花屋前,朱滿寶猶豫了一下,停住了。朱滿寶是很少到劉梅花屋裏去的,倒並不是他們之間有什麼仇恨似的,也不是劉梅花這個人難說話,內中的緣由雖成為曆史,但給現實生活中的人還是帶來一定的影響。

總之,這一切還是和戲曲有關。

村內幾乎沒有其他人走動,朱滿寶四處張望了一下,便在心中罵自己:又不是去做賊,鬼鬼祟祟成個什麼樣子呢。這樣一想,他便大大方方推開院門走了進去。

屋內的吊扇呼啦啦地響著,竹床上躺著一老一小兩個人。小孩子的嘴上還叨著一隻奶瓶,肚子上蓋著一塊毛巾。女人也是仰麵躺著,上身竟然裸露著,兩隻幹癟的奶子像兩個成熟了的絲瓜一樣吊在胸前。朱滿寶見此情景,臉兒不禁有點發燒,渾身也一下子冒出汗來。他立即轉回身,慌亂之中撞倒了一把小椅子,把竹床上的女人給驚醒了。一坐起,瞧見了正在往外走的朱滿寶,女人的眼中閃過一絲慌亂,急忙抓起身邊的短褂子穿上,喊道:滿寶叔,有事呀?朱滿寶年紀和女人差不多,但輩份大,女人應喊他叔。朱滿寶不得不回頭,連說:沒事,沒事。女人這時已來到門口,說:沒事你來這兒做什麼,想偷看呀。女人這麼一說,倒把朱滿寶給逗笑了,說:一把老骨頭,哪個願看哩,四十年前倒差不多。一來二去,就把剛才尷尬的氣氛消散了。女人輕聲說:外麵太陽毒,進屋坐坐吧。朱滿寶嘴裏說著不啦不啦,身子卻慢慢地飄了進屋。女人給朱滿寶倒了一杯茶,朱滿寶接過來一咕嚕喝幹了。女人說:看你這麼渴,這麼個當晝也不歇,做麼事去了?朱滿寶咂吧一下嘴說:哪做什麼事,這天,太熱了。盡管朱滿寶心裏早想把那個鎮上演戲的消息告訴女人,但表麵上還是磨磨蹭蹭不說出來。劉梅花的男人走了三年了,這幾年女人蒼老了許多,兒子媳婦都在外打工,丟下幾畝責任田和一個三歲孩子給她。女人要忙田地,又要帶孩子做家務,累得夠嗆。

按說,現在正是村人勞作的空隙之機,稻穀還未開始收割,棉花也還沒有采摘,但小村的人們似乎永遠都沒有那麼閑散,忙著總也幹不完的活兒。雖然兒女們打電話來總是叫他們不要勞作,不要太忙,多多照顧好孫子孫女,可他們真能放得下嗎?不能,隻有朱滿寶才放得下,隻有朱滿寶才無所事事。不管怎樣,朱滿寶還是把演戲的消息告訴了劉梅花,他相信劉梅花不同於其他的女人,不會對這個消息無動於衷。果然,他很快就從女人的臉上感覺出來,他看到女人雙眼一下子放出光來。朱滿寶這個時候像是穿越時空般地看到了幾十年前那個叫劉梅花的女子的某些表情。遺憾的是這樣的情緒轉瞬即逝,劉梅花很快又回到現實中來,她搖了搖頭說:去不了啦,孩子拖累著。

把孩子也帶去吧。朱滿寶說。劉梅花驚訝地望著朱滿寶,說:怎麼可以?朱滿寶反問她:怎麼就不可以呢?我們兩個人看不住一個孩子?

村裏沒有其他人去?劉梅花的表情還是有些遲疑。朱滿寶說:我再去邀邀,看看有沒有人同去。

朱滿寶走出門時,女人還是沒有答應,但也沒有一口回絕。

這時,村裏開始有人出工了。他們見了朱滿寶,露出的神色說不出是嫉妒還是鄙夷。朱滿寶也懶得再理他們,進屋去了。屋裏有些悶熱,電扇的風一點兒也不管用,剛才在太陽底下走了一遭,身上的汗還粘貼在身上,朱滿寶隻好走出屋來,來到村後的那個樹巒,靠在一棵大樹底下半躺著。樹林裏有風,很蔭涼,朱滿寶就在那裏打了一個盹,一覺醒來,太陽已西斜了。

手機這時響了,是兒子打來的。並沒有什麼事,隻不過是幾句問候,給朱滿寶寂寞的心裏添了一絲兒溫暖。老伴和媳婦從沒打過一個電話給他,朱滿寶雖有怨言,也不好表露出來。畢竟兒媳婦是外地人,老伴也不是年輕人啦,況且他們年輕時也很少說上幾句話,現在分開了,更沒有話說了。

當陽光開始淡薄下去時,朱滿寶早早地做晚飯了。一個人的飯做起來很快,他不用柴灶,用的是煤氣,既幹淨又快捷。朱滿寶正蹲在屋裏吃飯,忽覺門裏一暗,進來一個人,一看,卻是劉梅花。劉梅花的臉上不知是熱的還是什麼原因,有些紅撲撲的。她問朱滿寶真的願意幫她帶小毛,朱滿寶說肯定會的。劉梅花說那就跟你同去啦,你要等我哦,我還沒做飯呢。朱滿寶看到劉梅花的眼神裏又出現了那種激情,這讓他很是感動,也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東西在身體內慢慢生長出來。這是一種久違的東西,早已失落在幾十年前的舞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