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在線
作者：孫守仁
裸 心
老班長千裏迢迢去看他，開著玩笑說：“老戰友，你可真行，藏到鄉下來了，是不是怕我們找你討酒喝。”一個“藏”字，說得他無地自容，半晌沒吭聲。“咋的了？我們的大英雄？”老班長越是這樣說，他越是漲紅著臉，拘束不安。老班長見狀，飛來了一拳。可惜他也老了，那拳頭好像彈腦瓜崩一樣。
“聽說，部隊派人寫你在異國作戰的曆史，你非但不配合，反而左躲右藏的，像耗子見了貓似地，竟然跑到故裏來了？”老班長看著他眼睛問。
他有些抹不開了，低著頭，汗水順著滿是溝壑的臉頰流淌下來。
“嗬嗬，若是我呀，叫他們寫個夠！”老班長端起了酒杯非跟他幹了一個。
“我，我這半斤八兩，別人不知道，你還不曉嗎？”他醉眼蒙矓看著老班長說。“嗬嗬。你曾是大英雄，立過戰功的。”老班長又端起了酒杯，非要跟他再幹一個。他拗不過老班長，一飲而盡，頓覺醉醺醺的輕飄飄的。
還和當年一樣，喝點酒就暈，不大工夫，鼾聲大作。老班長依稀聽他說些什麼，聲音由小變大，且真真切切。“媽的，戰鬥太殘酷了，這麼多的戰友在我身邊倒下了，我怕是回不了家了，杏兒還等著我回去結婚，我娘一直盼著抱孫子呢！”
老班長撲哧笑了。心裏想，這家夥還不忘說媳婦呢。
記得四十六年前的一天晚上，部隊剛剛打掃完戰場，掩埋戰友們的屍體。他偷偷溜出了營地，不知是心裏煩悶，還是害怕打仗了，反正他是離隊出走了。異國地形複雜，又不熟悉道路，他能走出國界嗎？或許是走累了，還是太餓了，卻躲到一座殘橋下。老班長尋覓他兩天一夜，終於找到了他。老班長看著他什麼也沒說，從挎包裏掏出壓縮餅幹，還有水壺。”他是餓極了，狼吞虎咽的樣子。借著月光，他站了起來，猛地抱住了班長。“哇”的一聲哭了。還有啥說的，班長在前麵走，他尾隨其後麵。奇怪的是，部隊既沒給他處分，首長也沒找他談話……
他翻了個身，又冒出一句：“班長，我算逃兵嗎？”
老班長險些笑出聲來。腦子裏閃現出這樣的鏡頭：他歸隊不久，部隊搞了一次偷襲敵營行動，本來沒讓他參加，他卻軟磨硬泡，硬是說服了首長。剛開始，據點久攻不下，損失慘重。在這個節骨眼上，他獨闖敵營，冒著生命危險，神不知鬼不覺地端掉了敵人一個排，為部隊掃清了障礙，立下了戰功。他被命名為戰鬥英雄。
嗬嗬！人生有幾道坎，若是過不去，人也就廢了。老班長思前想後。
“不。我開過小差，當過逃兵。”他聲音很大，著實嚇了老班長一跳。
這時，他醒了，隨即，捅了捅身邊的老班長，小聲地問：“你聽我說什麼了嗎？老婆說我喝點酒就說夢話，而且竟說在部隊時的事。”
老班長，到底是老班長，他佯裝什麼也沒聽見。
“不。你是聽到了，隻是不說而已。”
老班長見他呼吸急促，滿臉汗水。自言自語地說：“我真的什麼也沒聽到。”“老班長，過去那檔子事壓了我四十六年，誰都不相信，一個堂堂正正的英雄，曾經在戰場上當過逃兵，然而，你們是怕我臉掛不住，所以不敢寫上那一筆。”說到這裏，他長舒了一口氣，如釋負重。
老班長又像在部隊那樣，照著他肩膀就是一拳。
“有種，算條硬漢！”老班長深為感慨地說了一句。
“那，那，我也不是完人，也有汙點！”
“嗬嗬！那哪是汙點，分明是人生的起點！”老班長拍著他的肩膀無限感慨地說。
“不，如今我說了出來，一塊壓在心裏的石頭終於落地了，心敞亮了，天也闊了！”他意味深長地說。
這時，月亮探出頭來，鑽到屋裏去了，是偷聽他倆談話，還是羨慕他倆的戰友情誼呢！旯旮外又傳來了蛐蛐的歌唱，時高時低，時繼時續。
方 子
陽光擠進低矮簡陋的蝸居，方子頓時興奮起來，他端詳畫夾上的樓房，左瞧右看，臉上流淌得意的笑容。
媽媽瞥了他一眼，打了個“唉”聲，意思說，猴年馬月能住上你畫的樓房。方子眼睛沒離開畫夾，嘴巴翹翹著，仍在想著什麼。
突然，家裏電話響了，媽媽本想去接，方子捷足先登，他操起聽筒，問了一句：“你是誰呀？”對方嗡聲嗡氣地說：“臭小子，連爸爸的聲音都聽不出來？”
方子怔住了，瞅了瞅媽媽，很想說，是爸爸嗎？快有半年都沒見他的影子，他咋這麼忙，連家都不要了，不知為什麼，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抽抽嗒嗒地哭開了。媽媽眼圈紅了，她接過聽筒對丈夫說：“你何時回來呀？方子給你準備了一個禮物。”爸爸聽說兒子給自己準備禮物，似乎很興奮，他大聲嚷：“快告訴我是什麼禮物呀？”方子搖著頭，噘著嘴，仍在看自己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