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北京姑娘與上海女子(1 / 3)

塞外隨筆

作者:洪燭

北京姑娘

目睹北京姑娘適合走在大街上,而且最好是寒風凜冽的冬日大街上。因為身材高挑,所以足蹬皮靴、身穿風衣或羽絨服的城市女獵人裝最能烘托其魅力。若是臉蛋凍得紅撲撲,偏偏還手執一根冰糖葫蘆,邊走邊旁若無人地說笑,那就更像了,且增添幾分童趣。看著她們長發飄飄地迎麵走來,整個冬日的布景頓時變得溫馨又活潑,你簡直會下意識地側身讓路的。

北京姑娘的道路,似乎向來就應該是暢通無阻的,一條可以載歌載舞的金光大道。她們即使在露天的大街上(以及一切公共場合)閑逛,都像置身於自己的家庭中一樣逍遙。她們無形中已把自己當作這座城市的女主人了(一群年輕的女主人)。所以她們看待周圍的一切事物(無論政府大樓、五星飯店、前朝皇帝的宮殿抑或歐美大使館),其目光都是平視的。你很難從她們的眼中發現崇拜、仰慕、好奇、驚訝之類的神情。該見的世麵似乎已全都見過了。因而北京少有真正的追星族。沒準她們的熟人中就有誰是大明星,或者,她們經常有在商場、酒吧、音樂廳或賓館撞見某明星的機遇,已達到無動於衷的境界。

我初來北京時正逢冬日。大街上的姑娘們給了我這樣的第一印象。從此我想起北京姑娘,就覺得她們最大方。如果你偏愛靜止的美,最好去找園林般雅致的江南女性。北京姑娘一貫的作風都是落落大方的,甚至有點大大咧咧。她們不是溫室裏的花朵,仿佛天生就是在露天的環境裏成長的,離太陽最近,保持著挺拔的身軀與健康的膚色。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她們是全中國最典型的大家閨秀(與小家碧玉相區別),是首都的女兒,擁有外省婦女所難得的開闊的視野及非凡的自信。

她們不相信神話,隻相信自已。相信自己的所在,就是世界的中心。她們確實已經把北京這座國際大都會當作自己的家長。正如她們知道每天上班時路過的那一係列著名的建築物,天安門廣場、人民大會堂、中央電視台,就是這個泱泱大國的屋脊。北京姑娘的所謂貴族氣質,就是這樣在耳濡目染中培養的。尤其值得讚美的,是她們在高貴中不高傲,甚至還有幾分俠氣。她們接人待物比較慷慨、豪爽、幹脆利落,不掩飾自己的觀點,講原則,並且嫉惡如仇,或許是受其父兄的影響?司馬遷早就說過: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

自然,當代的北京姑娘,不同於清朝的還珠格格。格格,即王爺的女兒,也與老舍《駱駝祥子》裏的虎妞大有區別。不管她們從小在胡同裏長大,抑或養尊處優地生活在機關大院,一旦走在大街上,她們的神態總是那麼平靜,你從她們眼中看不見一點往事的影子,仿佛一到成熟的年齡,她們就與這座現代化都市水乳交融了。北京構成她們共同的血統。你不會覺得姑娘們隻是街頭的風景、水麵的浮萍,她們的氣質與北京的精神達成了統一。

擠在公共汽車上,或在其他社交場合,我喜歡聽北京姑娘說話,吐字標準,語音清晰,個個都像播音員,而且隨時能夠打開話匣子,事無巨細聊個沒完。在北京落戶是幸福的,可以每天親耳聆聽這聲情並茂的廣播。北京姑娘的交談方式很有特色,講什麼都像是親身經曆,且不乏幽默感為調劑,這簡直是文學筆法,京腔京韻特適合作如此渲染,其父兄影響,北京人以能侃善辯著稱。

我到北京一家出版社工作,第一年在校對科鍛煉。校對科皆是女同胞,每天說笑聲不斷,我算是領教了她們的口才,有春秋戰國時縱橫豪邁的遺風。談鋒犀利,使你有一點點疼,有一點點癢,還有一點點被點穴後的酥麻與快感,你會越來越佩服這種聰明才智:她們是如何從生活中,從自己和別人身上,發掘出如此之多的笑料?

北京姑娘,伶牙利齒,而且她們的大腦中也有一架運轉得飛快的齒輪,那是咬合思想的,這使她們的語言與思想同步,由此可見,北京姑娘是為快樂而生的。

她們掌握著一門快樂哲學。快樂才是其生活的最高價值。視名利如浮雲,卻以快樂為靈魂。所以北京姑娘給我的印象除了自信,就是樂觀。她們是因為自信才樂觀呢,還是因為樂觀才自信?我一直沒有找到確切的答案。因而她們身上的自信與樂觀,也水乳交融,仿佛天生就具備的。我隻能將之歸納為城市的功勞:身為北京的女兒,是城市賦予她們以與自身同樣性格特征,使她們成為陽光型的女性,少有憂鬱與陰影。她們畢竟是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裏長大的,清澈、真實、透明度很高,如同水與鏡子,乃至天空。和具有水與鏡子的品質的女孩相處,你會很輕鬆的,沒有過多的心理障礙。她們身上的自信與樂觀,很容易感染你,仿佛也被你分享了。在這座城市裏,你永遠覺得天氣很好。

北京姑娘是看電影、談戀愛、逛商場、聊天、演小品、商業合作乃至出門旅遊的最佳夥伴。尤其是聽她用標準的普通話跟你談情說愛,會有正宗的感覺,怎麼就跟配樂散文似的?或許,北京姑娘本身,就是散文化的女性吧。抒情、議論、敘事皆宜。

我與北京老市民階層的最初交往始於來到這座城市後的第一次戀愛。在此之前的社交圈子主要是跟我身份相同的自外地進京的大學畢業生及流浪藝術家群落。本單位的領導與同僚們雖說也是北京人無疑,但大多數是建國後進京的,或是建國後進京的那一批幹部與軍人的子弟,至少三代以前都生活在外省,從嚴格的意義上仍然該稱為北京的新移民及移民後裔。他們住帶暖氣的樓房(甚至需乘電梯上下),講普通話,喝綠茶,卻畏懼二鍋頭,沒有太多的往事,文質彬彬,找不到一點我想像中的幽默、樸素、粗獷的老北京的影子。或者說,他們大多是現代化了的北京人,遠離傳統與風俗。

直到我愛上了一位北京姑娘,才仿佛介入了這座城市裏的另一種生活。一開始我也沒關心她的家世,隻覺得她穿衣服不華麗但很幹淨,說話的語調很順溜,兒化音較重,喜歡使用一些生動的本地俗語(譬如半開玩笑地說我“蔫好”,即暗壞之意,半是貶半是褒),跟我日常聽到的普通話存在著明顯的風格差異,簡直是銀鈴般的嗓音。我很快就在這種音樂中醉倒了。我很快就鼓足勇氣追她了。

記得第一次在樓梯拐角處的陰影裏強吻她,她掙脫了,無奈地罵我一聲“壞蛋”,但是很快就原諒我了。她很快也就把我當成愛情的候選人,不時親密地讓我幫點小忙什麼的。有一年聖誕節看完夜場電影,她不敢一個人走夜路,讓我送她回家。我們轉乘的公共汽車一直向南開,最終停靠在一個叫做白紙坊的站台。我大致能回憶起這個地名在地圖上的位置,知道到城南了(《城南舊事》挺有名的)。這是我第一次進入城南的“老區”,進入胡同與四合院構築的古代迷宮,是我第一次體會到來自建築學意義上的衝擊與感動,而且是在一位滿口清脆京腔的北京姑娘陪伴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