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隨筆
作者:王擁華(蒙古族)
二 胡
那是一個下午,我聽到了從音樂教師的辦公室裏傳來的二胡曲。我知道,這就是那支著名的《二泉映月》。盡管我決不是第一次聽到這首曲子,但今天我卻意外地被感動了,以至於當我鼓足勇氣走進音樂教師的辦公室對他說要學拉二胡時,臉上還掛著未幹的淚水。或許正是這兩滴在當時連我自己也說不清含義的淚水,讓音樂教師那麼果斷地收下了我。
我從此迷上了二胡,這種專注和迷戀超過了以往(包括以後)對任何事情。我很在意自己能擁有一把二胡,音樂教師的二胡隻有在訓練時才能摸到,而它是絕不允許帶出那個屋子的。
我開始留意商店裏的櫃台,是的,櫃台裏有,六十塊錢一把。如果我有六十塊錢給售貨員,那把二胡就是我的。六十塊錢,我知道當時父親每月的工資還不足這個數,而這要支付一家六口一個月的吃喝穿戴的。這簡直就是非分之想啦。
我到底沒有向母親提出這個要求,然而,在我的大腦裏就這樣不可抗拒地形成了一個公式,那就是:六十塊錢=一把二胡。
家裏沒鹽了,母親給了我五毛錢讓我買鹽去。鬼使神差,一向膽小又誠實的我這一次竟不自覺地留下了一毛。我像是忽然發現了什麼,是的是的,這是一個多麼絕妙的攢錢的辦法。從此,我在家裏變得格外地勤快起來,從買鹽、買菜,到買家裏所有的日常用品,我承包了,最多的時候每次能摳出三四毛錢的。
幾個月下來,我查了查,還不足十塊錢,我有點兒泄氣,可能等我攢夠六十塊錢的時候,商店裏的二胡已經賣光了。我開始注意父親的衣袋,父親是個大意的人,每次拿他一兩塊錢,或許他不會注意的。第一次、第二次……父親真的全然不知,但終於有一天,父親開始大聲地質問母親:“哎,你從我的兜裏拿錢來?”母親對這突如其來的質問感到詫異,在幾次否認之後,母親開始數落父親的粗心大意,而最後竟憤憤不平地說父親不定把錢給了什麼人了。父親招惹了一身不是,不再言語了,可他臉上狐疑的表情仍讓我感到心虛。母親也開始將注意力轉移到哥哥和弟弟身上,不容分辯,他們隻是因為平時淘氣就輕易地蒙上這不白之冤,承受著本該落在我身上的笤帚疙瘩。而隨著我偷竊次數的增加,他們挨打的程度也隨之上升。我是大家心目中的好孩子,母親是決不會懷疑我的,因此他們的辯白也顯得毫無用處。我有些內疚了,可這比起二胡的誘惑,卻又顯得那麼無足輕重。
一年多過去,我終於“攢”夠了六十塊錢。我興奮極了,飛一樣跑到商店,用這“來之不易”的六十塊錢換回了朝思暮想的二胡。這興奮讓我的大腦變成了一片空白,回到家時竟天真地想把這喜悅同樣地帶給母親:“媽,我有二胡了!”
“誰給你的?”
“我自己買的。”
“哪兒來的錢?”母親忽然轉過頭緊盯著我。
“我……”
這一刻,母親似乎明白了許多。顯然,母親的憤怒已到了極點,但她的拳頭最終也未落到我的身上(我後來猜想可能是因為我的偷竊行為的最終目的是為了這高尚的藝術吧)。然而她仍將教訓我的希望寄托在父親身上,“等你爸回來,有你好看的!”這句話對於我,遠比母親痛打我一頓殘酷得多。是的,父親在這個家庭中有著絕對權威的地位,我平時見他尚有三分的畏懼,何況這持續一年多的失竊父親看得不輕。我的頭在不斷地漲大,我似乎已經感覺到大腦中有血在向外淌。
傍晚,父親終於回來了,而此時的我卻像已等了一個世紀。母親宣判一樣將情況彙報給父親。然而,父親此時的表現卻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父親沒有勃然大怒,在製裁偷竊和二胡之間,他對那把二胡的興趣似乎更大一些。我也倏地想起父親早年曾給戲班拉過京胡的,很顯然,這二胡老友一樣複蘇了父親生命裏潛在的藝術細胞。
拿過二胡,父親笑了:“一把二胡嘛,費這麼大的勁,跟你媽說一聲唄。”
這一刻,我的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堵住,眼睛也模糊起來,我知道這決不是如釋重負的感覺。透過朦朧的淚光,我再次看到了父親臉上綻開的笑容:這是一個怎樣的父親嗬!溫厚的目光,慈祥的麵容,與以往嚴肅如刻板,忙碌如奔命的父親是多麼的不同;可我又分明感覺到,這不同的背後,又暗含著多麼驚人的相同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