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十餘年,高祖母身居這密林深處的祖祠,一心向佛,夜夜虔誦。
曾祖父的生意蒸蒸日上,曾祖母賢惠勤勞,門前屋後,瓜果飄香。兩個孩子聰明伶
俐,一心向學。一家人笙磬同音,自是羨煞旁人。
曾祖父晨興夜寐殺豬已近十餘年,長年累月的辛苦勞作,曾祖父的身體已大不如前,冬日北風一起,便頭疼欲裂,渾身顫抖,大汗淋漓。後聽旁人說,此病乃風疾之症,病人隻需喝下三兩白酒,蒙頭大睡,第二日便可無事。此後曾祖父每到發作時便用此法,百治百效。
那日,曾祖父在集市上賣肉,誰知天色突變,寒風漸起,祖父頭疾猝發,雙手抱頭,蹲於攤前,冷汗涔涔,汗濕衣背。鄰攤賣米果的鄭師傅見情形不對,一邊差人到陳家送信,一邊幫曾祖父收了攤子,扶進對門的藥店,跟老板討了條板凳,扶著曾祖父就著牆角靠著。
曾祖母得了信,急急忙忙拿著桌上那個土甕酒瓶子和一條禿嚕著黑色棉花團的舊棉被,大步和報信人一起朝集市跑去。曾祖母到時,曾祖父已是麵色蒼白,口舌發青,眼睛外凸,眼眶深陷。曾祖父看見曾祖母手裏的酒瓶子,突染眼前一亮,那雙已經嚴重凸出的眼珠子像深夜樹林裏的貓頭鷹,直勾勾盯著酒瓶子。曾祖母看著曾祖父的眼睛,瞬間心領神會,顧不上跟店家要個碗,放下手裏的被子,麻利地蹲下身去,一把扯開罩在酒瓶子上的紅綢布,一手捏開曾祖父的嘴,一手抓著酒瓶子,“咕咚”一聲把酒倒進曾祖父的嘴裏。
“朱大哥,有勞幫我跟老板借條長板凳!”曾祖母站了起來,扭過頭對旁邊報信的朱大哥懇切地說。一邊向前一步,傾著身子一把抓起凳子上的那床破棉被,輕輕地往已經完全虛脫的曾祖父身上蓋。
“板凳來了,大家快來搭把手把陳大哥抬上來呀!”好心的人們都跟著過來幫忙,七手八腳地把曾祖父抬進了裏間的雜物房。大約兩個時辰,祖父慢慢清醒過來,眾人早已離去,隻剩下曾祖母一人焦慮地盯著曾祖父的臉。曾祖父一醒,曾祖母稍稍放寬了心。曾祖母本以為曾祖父這次也是偶然發作,用白酒就能控製住病情,回家後仍舊種地幹活,並不曾將此事放在心上。
不料不到半年的時間,曾祖父的頭疾發作的是愈加頻繁,每次喝二兩白酒也不見效了。曾祖母才意識到事態嚴重,不得已關了肉鋪,帶著曾祖父四處尋醫問藥,均不見好轉。當時大兒子本在上學,無奈家裏遭此大劫,已十三歲的哥哥便帶著八歲的弟弟守在家裏勞作,不再去學堂。曾祖母帶著曾祖父一走便是一年多,哥倆僅靠著家裏幾畝薄地種些當季的果蔬到集市上換些米吃。鄰居的孩子們見著哥倆每次都要笑話這兩個孩子是沒爹沒娘的野種,九歲的弟弟氣不過,每每撿起地上石頭一個勁兒和對方廝打,到頭來總是鼻青臉腫,鞋丟衣破地回家。十四歲的哥哥隻能勸說弟弟不要和那些大孩子一般計較,一邊默默垂淚給弟弟縫補衣服,心中苦楚難當,心裏日日夜夜盼望著父母能早日回家。
又過了一年,年後剛開春,曾祖母帶著憔悴不堪的曾祖父回來了。八方尋醫都未果,土方術士也無效,病魔入心,曾祖父性情大變,有時沉默寡言,有時暴躁蠻橫。家裏為了醫治曾祖父已是油盡燈枯,連那個經營十幾年的豬肉鋪也變賣了,隻剩下這個大宅院和幾畝薄田。
兒子也快到了可以成婚的年齡,曾祖父又隻能在家休養,曾祖母狠下決心,將這個曾祖父費盡一生購置的大宅院變賣,另在僻靜處購得一小屋,一家人搬出了大宅院,進了這個隻有兩間陰暗潮濕的小房間的舊屋。曾祖母將剩下的錢買了幾畝地,帶著哥倆開始了早出晚歸,寒耕暑耘的艱難生活。
曾祖母每日帶著祖父和二爺早出晚歸地幹活,這樣平淡的日子一晃過了三年。父母居家,那些蠻橫的小孩再也沒到家裏來搗亂過,此時祖父也已是一個身強體壯的成年漢子。夏忙剛過,曾祖母便托媒人遍尋鎮上適婚女子,千挑萬選,最後買了溫家的童養媳許素清和祖父成婚。就在祖父婚後的第二年,曾祖父的病情突然好轉,竟然能幫忙到地裏幹活了!一家人是又驚又喜,曾祖母趕忙趁著年底清閑些,走了二十多裏路,到鄰鎮圓通寺的觀音菩薩樽前還了六年前的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