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靜寂下來,有沉靜如水的檀香氣味彌漫開來,輕煙嫋嫋不散,淺金的陽光自稀薄的窗紗透進,投下一片斑駁的光影,安詳如畫,處在如斯韶光中的眾人,卻是各有所思,相顧無言。
過了好一會兒,王夫人方側眸看向迎春,問道:“時候不早了,你要在哪裏安歇?”
迎春站起身,勉強定住心神,眉梢眼角盈出秋露般的哀涼之色,歎息道:“就去紫菱洲吧,這些日子,我最惦記的,除了姊妹之外,便是園子裏的那幾間屋子了,若是能在舊房子裏住上三五天,我死也甘心了,隻是不知下次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
王夫人挑一挑眉,聲音中卻帶著淡然之意:“快休亂說,不過是因彼此還不熟悉,一時生些閑氣罷了,等彼此熟悉之後,自然就好了。”
目光流盼,在房中眾人身上打轉,聲音不怒自威:“老太太年紀大了,倘或知道了這些事,還不知會怎麼難受呢,你們都留心一些,不許在老太太跟前走漏風聲。”
眾姊妹聽了,俱垂下眼簾,默默無言,寶釵卻於一片寧靜中抬眸,斂容道:“姨娘思慮細致,一心孝順老太太,所說之言極是有理,我們自會記住的,姨娘放心吧。”
水樣眼眸輕俏一轉,落到寶玉身上,盈盈道:“寶兄弟,我知道你很憐惜二姐姐的際遇,隻是,二姐姐已經是孫家的人,這是無可挽回的事情,你千萬別去打擾老太太。”
她這般神色溫柔,嬌聲軟語,說不出的婉轉動人,寶玉不由有些癡了,呆呆凝睇著她,頷首道:“我明白了,多謝寶姐姐提醒。”
見狀王夫人不由很是滿意,望著薛寶釵的目光中帶著三分讚許,七分期許,這個女孩子,又懂事又端莊,當真是兒媳的合適人選。
這一副情景,完完整整落到黛玉眼中,黛玉手指微顫,瑩白如玉的臉頰立刻變得蒼白無力,心頭亦不由湧起一抹冰涼。
她自是看得出,在薛寶釵麵前,寶玉呆呆失神,以及,在這一刻,王夫人流露出的對寶釵的喜愛欣賞。
不過一瞬間,黛玉心中百轉千回,湧起千頭萬緒,再難安寧。
自六歲開始,她便離開自己的家鄉,來此地寄人籬下,一路跌跌撞撞,無依無靠,即便衣食無憂,心底裏,卻是蒼白而寂寥。
而這麼多年過去,有寶玉這個單純、溫雅的少年陪伴左右、噓寒問暖,不能不說是人生一大幸事,讓她時常覺得,自己並不孤單,自己的人生,依舊是晴光一片。
她縱然有傾城姿容,縱然有驚世才華,所在意的,始終隻是那一點真情與溫暖。
然而,經曆今天的事情,心裏麵,不由存了一份自憐自傷,迎春是賈家之女,如今遭了難,尚且無人代之出頭,自己寄居在此,又有誰能給自己做主?
不禁有些疑惑,這賈家,是否是自己能夠停駐終生的港灣?如寶玉這樣的男子,當真是自己一心期盼,能夠相約一生之人麼?
這些念頭,雖然隻在腦海裏一閃而過,卻讓她開始正視自己的將來,對於未來的人生,也多了一些思量。
此時,因事情已經議定,王夫人便命丫鬟婆子去紫菱洲,收拾迎春的住處,眾人品著茶點,又閑敘了幾句,便各自散了。
扶著雪雁的手,黛玉輕顰煙眉,信步款款出了王夫人的房間,取路折回瀟湘館。
一路行來,映入眼簾的,是瀲灩燦爛的秋光,大觀園中栽著各種各樣的菊花,品種名貴,嫣紅的宛若泛彩珊瑚,粉色的仿佛天邊霞光,白的似晶瑩雪花,移姹紫嫣紅開遍,隻是盡付與了這幽深如海的侯門高院。
黛玉分花拂柳,自菊花叢中穿行,一步一步地觀賞,丹唇微啟,吐出一聲歎息,悠長得仿佛浮夢一般。
眼前的這些菊花,縱然百媚千嬌,卻因移進了深院,都得褪下天真自然的本相,留下的,隻是粉妝塗麵的虛假罷了。
其實,人生又何嚐不是一樣?縱然看到的是笑靨如花,縱然言語時和顏悅色,又有誰能看透笑臉下的真實心意?
雪雁跟在黛玉身邊多年,對她的心意,也能略猜到一二,遲疑了半晌,終於還是開口道:“今兒個的事情,論理奴婢不該多嘴,但是論情,姑娘一向待我如姐妹,我心裏有話,自然不該瞞著姑娘。”
黛玉不由莞爾,微笑道:“倒沒有想到,雪雁也開始說客套話了。”
回身看向雪雁,如水的眸光中帶著一抹和暖,溫聲道:“你想說什麼,隻管說就是,何必說這麼長的開場白?”
雪雁點了點頭,壓低聲音道:“經曆過二姑娘的事情,我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二太太那副模樣,竟與往日截然不同。明明聽說二姑娘處境淒涼,太太竟隻說了幾句客套話,還不許告訴老太太,真真讓人心涼。”
黛玉斂了笑意,歎息道:“這便是‘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了,二姐姐畢竟是那邊的人,太太如何肯平白插手?”
見她一臉悲傷,雪雁怔了須臾,心中極是不忍,低眉道:“都是雪雁不好,不該說這些惹姑娘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