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樓。
即便全天下在深夜時分變得蕭條、落寞,但八仙樓一定比白天更加炫目、熱鬧。
剛邁入八仙樓,就聽得一陣陣不絕入耳的琴瑟蕭笛聲,其聲緩奏處如冰泉滴水,其聲急奏處如聯珠落盤。
樓下,包廂內,到處是縱情聲色的歡聲笑語。
薑書找到後廚,重金買了酒肉,然後和大哥一起進了後院石屋。
雖幾步之遙,此處和外麵的景況卻判若雲泥。
白染早已把石屋打掃清洗了一遍,不過牆角還有許多蜘蛛網,桌椅旮旯處還殘有許多灰塵,地上也是濕一塊幹一塊。
即便如此,對於一位曾經嬌生慣養的大小姐,能把石屋收拾成這樣,顯然是盡心盡力了。
燭光溶溶。
四人圍在一張黃舊的方桌旁,推杯換盞,無論他們心頭有多少陰霾,在喝酒的那一刻總歸是快樂的。
白夜行端起一杯酒,道:“商神探,白某敬你一杯,這第一杯敬你把我女兒從河南安全帶回北平。”
飲完第一杯,白夜行又端起一杯酒,道:“這第二杯,敬你不避生死為河南災民尋找官銀。”
白夜行端起第三杯酒,道:“這第三杯,敬你在刑場救下白某。”
白家祖上就家大業大,急公好義,在江湖上素有賢名,大俠的名號亦是實至名歸。
商晚亦端起一杯酒,道:“白大俠客氣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江湖人該做的事。”
白染把桌上的一盤鹵羊肉端到自己酒具旁,一直在一旁自飲自酌,吃著羊肉,喝自己的小悶酒,此刻她忽然不懷好氣地說道:“爹,你可聽清楚了,別人喊你白大俠呢?”
商晚看向白染,皺了皺眉,他獨自飲了一杯酒。
白夜行道:“大俠就一個噱頭,虛名而已,爹不在乎,爹隻在乎你。”
白染道:“如果爹在乎我,你就帶我一起浪跡天下,咱不回這龍門鏢局了。”
白夜行喝了一口酒,歎道:“爹何嚐不想啊,可這龍門鏢局是我白家經營了幾百年的產業,曆經三個朝代,如果毀在爹手中,爹在天命之後該如此麵對泉下的列祖列宗。”
白染道:“可如今你是戴罪之身,當務之急,咱們還是想辦法逃離京城,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白夜行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貪汙官銀的滔天大罪,聖上定會不惜餘力來懲治,爹又能逃到哪?”
白染蹙眉道:“無論如何,咱們老待在這裏也不是辦法,這地方遲早會被發現。”
薑書喝了太多酒,又吃了許多狗肉,身上已十分燥熱,他脫下白袍,展開銀扇扇了扇,然後喝了一杯酒,打了個酒嗝,道:“不如咱們趁著夜色逃出城去,去我豹子山,豹子山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他日,即便被朝廷發現,有白大俠和我大哥坐鎮,那朝廷不付出慘重犧牲也是攻不下來的。”
商晚道:“咱們今夜好好休息,明晚我送你們出城。”
薑書皺起眉頭,道:“大哥,你不走?”
商晚搖了搖頭,道:“我要留下來查明真相。”
薑書道:“大哥已經有辦法了?”
商晚喝一下一杯酒,搖了搖頭,道:“暫時還沒想到辦法,離開朝廷太久,不熟悉朝上的黨派,黨派的頭目都大權在握。或許等我找到溫昊然問問,可能會找出那些私吞官銀的權臣,隻要找到他們,後麵的事情就容易一些,因為越是有錢有權的人,通常越是怕死。”
漸漸的,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薑書趴在桌上睡著了,雖然睡著了,右手卻還拿著一隻傾斜著的白色小酒杯,那白夜行也躺在了草席上,打起了小呼嚕。
商晚因為嗓子上的舊疾,喝的並不多,因為烈酒會刺激嗓子,喝得太多,第二天會說不出話。
白染等得就是大家都醉去,此時桌上隻有她和商晚是清醒的。
白染道:“商大哥,白染敬你一杯。”
商晚皺了皺眉,自打進入石室,這還是白染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他當然不會拒絕,道:“來!”
他喝下這杯酒,忽覺這杯烈酒似乎更香了一些。
就在這時,白染拿出半朵七色花,那次從秋水山莊出來,她雖然把金玉手鐲都留了下來,頭上的這朵七色花卻還是帶出來了,而且她一直很小心地保存在香囊之中。七色花的藥效可以維持一炷香的時間,但此番她隻想問一個重要的問題,她不舍得全部用完,故而留了一半等下次有新的問題時再用。
商晚看著白染手中的七色花,眼眸一亮,神采奕奕,他腦海中忽然有一個絕妙的主意,但這刹那的神采很快又黯淡了下去,他隻覺腦袋越來越重,思考的速度也越來越緩慢。最終,他的雙眸一動不動,連眼皮也不會眨了,如同死魚的眼睛一般。
白染笑道:“商大哥,說你是大壞蛋。”
商晚表情木訥,道:“你是大壞蛋。”
白染道:“呸呸呸!說我是大壞蛋。”
商晚道:“我是大壞蛋。”
確認七色花奏效了,白染挑了挑眉,吃吃地笑了起來,道:“我問你,那晚你究竟有沒有欺負安安?”
商晚道:“在我印象中是沒有的。”
白染道:“那你覺得是誰陷害你呢?”
商晚道:“我不知道,因為我沒有證據。”
白染蹙眉道:“那你覺得誰的嫌疑最大?”
商晚道:“薛子軒。”
白染搖了搖頭,道:“他對白家忠心耿耿,不會是他的。算了,不想這些事了,再問你一個問題。你喜不喜歡我?”
商晚道:“不知道。”
白染道:“那你對我是什麼感覺?”
商晚道:“你是我最想保護的女子。”
白染忽覺心頭一甜,露出了燦爛的笑容,道:“如果有一天我被壞人抓住,你會不會舍命來救我?”
她沒想到此刻的一句玩笑話,卻一語成讖,不過那是三年後的事情了,一件很淒美的事。
商晚道:“會。”
白染笑道:“好吧,你睡吧,乖!”
話音剛落,商晚一頭倒在了桌子上。
白染此刻心如蜜湧,開心得一點睡意都沒有,她卻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很快將進入至暗時期。
次日,淩晨,石屋外偶爾傳來小鳥“嘰嘰喳喳”的鳴叫聲。
蠟燭不知何時熄滅了,外麵雖然蒙蒙亮,屋內卻漆黑一片。
白染醒來時,感覺自己躺在一張溫軟的狐皮上,然而她記得昨晚明明是靠在石床旁抱著腿睡覺的。
想到這,一陣暖意在她心頭油然而生,因為她感受到了濃濃的父愛。
可當她準備起身時,卻發現身體動不了,她霎時意識到自己被人點了穴。
“救命啊!”她拚命地大喊起來,她怕屋內的其他人已遭遇不測。
就在這時,木桌旁有人點燃了蠟燭,石屋內霍然亮了起來,她看著眼前的一幕,吃驚得眼珠子幾乎要掉出來。
屋內還是那幾個人,一個也沒多,一個也沒少,可是......
可是商晚和薑書被拇指粗的麻繩綁了起來,白夜行卻好端端地站在木桌旁,手裏還握著白虹劍,顯然是白夜行綁了這二人。
白染焦急地喊道:“商大哥!商大哥!薑公子......”
白夜行皺了皺眉,歎道:“別喊了,他們都被我點了睡穴,醒不來的。”
白染驚恐地凝視著自己的父親,仍舊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娥眉緊蹙,拚命搖動身體,卻發現動彈不得,道:“爹,你......你要幹什麼?”
白夜行吸了一口氣,道:“爹將要做的事情你遲早會知道,所以爹打算現在就告訴你。”
白染眼眸驀然閃起淚花,哭了起來,道:“爹,爹,女兒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麼忽然變成這樣,也不知道你將要做什麼,但女兒求求爹,千萬不要做傻事......嗚嗚嗚......嗚嗚......”
白夜行道:“爹也不想,但為了白家,為了你,爹隻能這麼做。其實,昨晚你和商晚的那些話爹都聽到了。”
白染道:“你既然都知道了,為什麼不能成全我們?”
白夜行道:“如果他真的願意放棄徹查這官銀一案,從此隱退江湖,過些安定的日子,爹會放了他,可是他不會這麼做的。”
白染哭道:“不,不,你放開他,他會願意的。”
白夜行搖頭,道:“他如果願意,他就不是商晚。相信爹,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為了咱白家。”
白染哭道:“你究竟想要怎麼樣?”
白夜行道:“他們一個忤逆了聖上,一個偷盜了玉璽,犯的都是滿門抄斬的死罪,非但如此,爹還要誣告他們曾試圖勸說爹一起行刺皇上。如此一來,爹就能將功贖罪。爹再向皇上保證,以後咱白家替朝廷押鏢分文不收,即便有小小從中作梗,當今聖上也會準奏,甚至會給咱白家加官進爵。這是保住白家唯一的一條路,爹絕不會讓白家的祖業在我手上沒落!”
白染哭道:“不!不!不,商大哥一定會探明真相,還爹清白的,你千萬別在這個節骨眼犯了糊塗。”
白夜行搖了搖頭,道:“刑場上你難道還看不出來嗎?皇帝一心要拿我當替罪羊,如此一來,他護衛權臣之心不是昭然若揭嗎?即便商晚想繼續查,也隻有死路一條,民怎麼可能鬥得過官?何況那官還是當今聖上。既然他一心求死,爹為了白家何不成全他?”
白染幾近哀求地哭道:“即便如此,我們更應該救商大哥才是,咱不讓他查,咱們偷偷把他帶到豹子山,不讓他查,好不好?”
白夜行道:“他一定會查的,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一個人的性格就注定了他的行為。”
白染哭道:“那咱們廢掉他的武功,不讓他下山,女兒一定會好好孝順你的,求求你了,爹,你放過他吧。”
白夜行道:“爹已經死過一次了,無毒不丈夫,如今咱白家龍門鏢局麵臨滅頂之災,我白夜行不擇手段也要護住龍門鏢局。”
白染忽然不哭了,她笑了笑,道:“無毒不丈夫......嗬嗬......嗬嗬嗬......原來你隻不過是為了自己,什麼為了女兒,都不過是你的借口罷了,或許從薑公子去救商大哥的那一刻起,你心裏就有了這個計劃。你去吧,即便你保住了龍門鏢局,你也無顏麵對白家的列祖列宗,因為你把白家的聲譽毀了,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像段大哥這種誓死追隨你的豪義之士了,去吧,女兒不攔你了,你走吧......你走出這個門,你就沒了我這個女兒......”
白夜行咬了咬牙,緩緩閉上眼眸,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終有一天,你會理解爹的。”
話音剛落,他款步走到石床,點了白染的啞穴,道:“你的穴道三個時辰後自會解開,這桌上有一盤你愛吃的羊肉,還有一壺淨水,爹走了。”
“吱”的一聲,石門關上了......
白夜行施展輕功飛向皇宮,左手右手各提一人,白虹劍插在了背後,他步履矯健,健步如飛,穿梭在皇城的房脊之上,他手上提著兩個人跟提著兩棵白菜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