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還是留下了很多有用的教誨,比如“讀萬卷書,行千裏路。”我的理解,這是在動靜之間,參悟天地的方法論。讀書仿佛坐禪,視覺激發思考的舞步,然後沉積智慧;行路如同遊吟,五官掀起聲色的華宴,方能形成回憶。但人的能力畢竟有限,故而常常通篇讀完,卻隻字不解;跋涉千裏,卻不知所聞。所以,看書如能參悟一點道理,行路如能記住一抹亮色,也算是不辜負消耗的那點時間和精神。
巴塞羅那之遊大幕徐徐落下,數百歐元散盡,也收獲了諸如高迪、米拉之家,海鮮飯、弗拉明戈等一係列回憶,若幹年後,如果回憶起這座地中海邊上充滿生活情趣和人性化、多元化色彩的陽光都市,弗拉明戈一定是其中濃墨重彩的部分,即使“弗拉明戈”這個名稱無法全記,但舞台上沙啞深邃的歌者,豪放果決的舞者,想來還會深深觸動記憶的心弦。而且事實上,這一記憶的結果並不是出自一場價格昂貴,在加泰羅尼亞豪華的音樂廳裏進行的表演後。
2009年11月中旬的一個晚上,當幾個身揣國際學生證和窮遊攻略的背包客,在霓虹的燈光中鑽進一家叫Los Tarantos的酒吧裏,買了5歐元的學生票,沒有要酒水坐在舞台前昏暗的座椅上時,一切還沒有任何征兆。不過,當幕布拉開,吉他手,歌手,鼓手落座,舞者登台,一場半個小時的時空之旅隨即展開。根據維基百科的解釋,“弗拉明戈”一詞源於西班牙阿拉伯語fellah mengu,即逃亡的農民。15世紀基督教勢力在安達盧西亞戰勝了信奉伊斯蘭教的摩爾人之後,很多摩爾人農民混跡羅姆人(即吉普賽人)中,以躲避被迫離鄉背井或皈依基督教,他們假裝是羅姆人,而得以繼續他們的包括歌唱在內的傳統。從這一解釋來看,弗拉明戈這一民族流蕩中形成的產物,從出現自始即打上了草根的烙印。草根的宿命,民族抗爭的曆史,揉和了摩爾人繁華落盡的訴說和憧憬,融入了羅姆人浪蕩天涯的不羈和豪放,使弗拉明戈成為一朵綻放在地中海陽光中的藝術奇葩。
舞台上有兩個歌者,~男一女,女士端莊華貴,雖然已經青春不在,但依然美麗的臉龐上隻是多了些閱盡人事的淡然,端坐在小小舞台中間的她,散發出一種讓舞台蓬蓽增輝的氣質。中年男士麵容瘦削俊朗,淡淡的微笑給人親和的感覺,隻有下巴上的胡茬顯示出一點點粗獷。不過,當他開始歌唱,當那種坎坷和深邃的沙啞之音回蕩在酒吧中,你會感覺,這是一股穿透時間和空間的流浪之音,仿佛一扇吱吱呀呀的曆史之門在男士的喉嚨處開啟,門後是600多年前的刀兵、放逐和塵囂,這股流浪之音從中穿越而出,湧過厚重的大門,最後遊蕩在21世紀的空氣裏,合著酒吧幽暗的燈光,營造出一種時空恍惚的氛圍。就在這樣的氛圍裏,舞者登台了,是一對青年男女。這是一種參雜了踢踏和拉丁舞元素的舞蹈,也許,踢踏和拉丁舞也受其影響。但這並不是我想表述的重點,我甚至不想去形容他們對舞蹈技巧掌握的嫻熟,我隻是想說,如果舞蹈隻是在重複動作,那麼再純熟的舞蹈對觀眾來說也隻能是一種表演,但如果舞者把自己融入舞蹈中,用舞蹈表達曆史,用肢體表述心聲,那麼這種舞蹈則有一種讓人沉浸其中的力量。至少,從這兩位男女舞者那裏,我感受到了這種力量。和東方舞蹈不同,“弗拉明戈”中女士的舞蹈剛勁有力,棱角分明,舞蹈在這裏講述的已經不再是女性身體的柔美、性情的婉轉或感情上的淒怨,而是摩爾人壯懷激烈的情懷和羅姆人身上“卡門”一樣的狡黠和決絕,這種決絕和激烈的表情,像雕塑一樣被斧鑿在女舞者的臉上,讓人記憶深刻。
藝術是人性和人世符號化的反映。不同的民族性情和悲歡曆史,在一樣的人性基礎上,發展出不同的藝術形式。在弗拉明戈的歌手吟唱的時候,我曾短暫想到“信天遊”和“三套車”,他們和弗拉明戈似乎有幾分形似之處,或沙啞,或滄桑,或低沉,但陝北高原和西伯利亞荒漠自然不是地中海,地緣的隔絕限製了它們的融合和交流,但也正反映出不同地區人民吟詠生活的特色。
比如這座麵向地中海的巴塞羅那,這座經曆過流血、權力爭奪、種族紛擾,而今在多元化中融合了曆史和現代的城市,這座很多道路人行道寬闊、行車道狹窄,細節設計人性化的城市,這座到處都是排擋和咖啡,市場裏擺滿熱帶水果和熏豬腿,廣場裏充斥遊吟歌手和流浪藝人的城市,在它熱血跳動的脈搏中,弗拉明戈是其中鮮明的印記,所不同的是,這種淺吟低唱的抗爭的對手,已經由當年的基督教統治者,轉化為全球化背景下民族個體特色泯滅的趨勢。
(攝影/安燕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