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翰鴻武十一年六月初五,皇後於翰龍宮產下嫡皇子,玄武帝欣喜萬分,不避諱帝號,親賜嫡皇子名“炫宇”,不待與群臣商議,即定繈褓中的嫡皇子為皇太子。外間紛紛傳說,皇太子出生之時,五彩祥雲環繞,久久方散,乃天命所歸。
此時,翰龍宮內,這位集萬千榮寵於一身的皇太子,像一隻肥胖的小豬崽,拱在母親馨香的懷抱裏,使勁吸允著甜美的乳—汁,他吃得那麼用力,小腦門上都冒出細小的汗珠。香流月將他攏在臂彎裏,一雙水眸憐愛地望著他,伸手輕輕撫摸他那一頭直豎黑亮的乳—發,她的手指穿過小嬰兒的乳—發,感覺是那麼柔軟,是那麼柔順,讓她的心也跟著柔成一團。
“炫宇,小炫宇!”香流月低低喚著兒子的名,眼神複雜,臉上卻是柔情一片。小炫宇眯縫著細長的眼縫,溫熱的嘴唇緊貼她的胸脯,小舌頭靈活又快速地伸縮,使勁鏟出母親香甜的乳—汁,用力吞咽,算是回應她慈愛的呼喚。
帶大翰皇的卓嬤嬤,老是笑開一臉皺紋,老是開心念叨:“皇太子個兒真大,跟他父皇當初一個樣!”香流月微一抬眸,就看見一身明黃龍袍的男人,身形高大地站在身前,漲紅了一張剛硬的臉龐。
小炫宇不僅個兒大,而且是個大胃王,他很快就吸幹了一邊胸脯的乳—汁,小臉馬上不耐煩地向另一邊蠕動。身後托著他的結實手臂,配合很默契,將他按需要掉了個頭。
殿外驕陽勝火,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青衣宮人都無精打采地躲在廊下。殿內四周放置的冰塔滴落有聲,窗戶上懸掛淡藍紗簾,倒是顯得涼爽而柔和。
坐得久了,香流月感到腰酸背痛,然而看到兒子吃得那麼香甜,她就舍不得放手。蠻橫的聲音從身後響起:“累了就不要喂了!放著那麼多奶娘在一旁,自己身體這麼虛弱,連孩子都要我幫著抱才行,何苦將自己弄得這麼累。從明日起,不許你再喂!”
“不行!我自己的兒子我自己喂!”香流月氣得滿臉通紅,氣得將手臂抬高,靠自己抱住大胖小子,猛地站起身,想擺脫身後的人。一下用力過猛,一陣頭昏眼花,差點一頭栽倒在地。身後男人眼明手快,一手摟住他,一手險險勾住差點墜地的皇太子。
強悍的男人再生氣,也隻得隱忍,因為,他給了她一紙詔書,允許她隨時可以出宮,隨時可以離他而去。
他悲哀地搖搖頭,沒想到他翰玄淩也有這麼患得患失的一天。沒想到這個女人還不知死活,叫他離開她的視線,去陪快要生產的幕夫人,去陪他的第二個兒子,不要出現在她與皇兒身邊,避他如蛇蠍。
他氣得額上青筋直冒,他氣得咬牙切齒:“她若生子,我必殺之!”
香流月搶過他手中的皇兒,緊緊護衛在懷中,遠遠避開他,冷笑一聲:“沒有見過你這麼冷血的父親。”
他的專寵專愛,她看不見,或者選擇視而不見。因她一句話,一個月之後,幕夫人誕下二皇子,母子雙雙得以活命。他封幕夫人幕貴妃,卻將幕王一家遠派去寧西,替二皇子守封地。他不願意幕氏一族因二皇子誕生而做大,他的一切隻留給他與她的血脈,不管她要不要。
大翰鴻武十八年秋,翰皇令七歲的寧西王翰默寧帶母妃去藩地。
臨行前一日,寧西王在一大群侍從簇擁之下來到韓龍宮,跪在白玉台階前,請求拜別父皇。翰皇不準,指派秦公公出來傳達口諭,要他此去寧西藩地,謹守本分,虛心向學,要勤政愛民,孝敬母妃。
七歲的寧西王,身形瘦長,頭戴小金冠,一身淡紫華衣,固執地跪在宮門前,望著巍峨的翰龍宮,裏麵敞開一道道厚重的深門,窮盡眼力,他卻覺得山高水遠,他卻看不到那個天神一樣高大男人的身影。俊雅的小臉黯然片刻,再次請求見父皇一麵。
不久,他聽到環佩聲動,清脆悅耳,他看見母後香流月帶著與他天壤之別、得天獨厚的皇兄翰炫宇快步走出來,看著他們含笑走近,一團霧潮濕在眼裏,心中難掩失望。
“起來,默寧!”皇兄將溫熱的手搭在他手臂上,一雙清亮的眼炯炯有神,依然是那麼俊朗,依然是那麼霸道,出色得讓他暗暗嫉妒。
他倔強地沒有理會,母後將皇兄遣退到一旁,輕輕將他抱在懷裏,澀澀地喊了一聲“寧兒”,聰慧又敏感的寧西王就知道她舍不得他。聞著她身上的馨香,他幽幽地想:為了母妃,為了母妃一直以來的鬱鬱寡歡,憤憤不平,他該恨眼前的女人,恨她奪去了父皇全部的寵愛,連她的兒子也跟著沾光,得天獨厚,父皇眼中從來就隻有皇兄,沒有他。
然而,隨著他慢慢長大,他不恨了。他喝過她的奶水,她也一直待他如同己出。宮中事務再繁忙,隻要他與皇兄放學之後,她都會抽出時間陪他們一起玩耍。三個人在樹林間嬉戲,他也曾故意將泥土狠狠扔在她頭上,想打掉她一身的美麗與優雅,替自己受盡冷落的母妃出氣。他很緊張,但她沒有生氣,隻是溫柔如水地望著他,也不管頭上發髻歪斜,頭上泥土從蓬亂的青絲中滾出來,黑乎乎沾上她雪白的容顏,而是先扶他起來,為他拍打身上的灰塵,讓他自覺羞愧。
他知道她在彌補,用愛心在彌補他。所以,隨著年齡與智慧增加,他無恨了。有的時候,父皇會黑沉著一張冷臉突然出現,視他為無物,無視他的惡作劇,將她拉走。能氣到那個天神般高大的男人,他暗暗開心。
那時候,玩得滿頭大汗的皇兄會停下來,似笑非笑地看穿他幼稚的舉動,皇兄亦是聰明而霸道的,他們往往會相視大笑,勾肩搭背一身髒兮兮卻神氣十足走回寢宮。能氣到威風凜凜的父皇,氣到那個霸道又寡情的男人,是他們之間共同的秘密。可惜,隨著他此去西藩,擔負一藩之王的重任,他再也無緣與他們相見了,除了重大日子,除了皇帝宣召,他才能回京,他才有機會見到他們。那個日子也包括父皇大去之日,他才能——
“母後,我要見父皇!”他抱住母後,他畢竟隻是七歲的孩子,控製不住淚落如雨。涼冰冰的淚水無聲滑過臉龐,流進脖頸,流進胸膛,流進酸楚的心裏。
母後香流月愣住了,因為她從來沒有見他哭過。她絕美的眼眸也浮現一層淚光,然後,她伸出白玉般的手,緩緩揩****的眼淚,清泉一般的聲音帶著幾分遲疑,“寧兒,不要怪你父皇,他心裏其實……極愛你,可是,卻不能說出來。”
母後放開他,直視秦高,吩咐道:“秦公公,去告訴皇上,寧西王還小,何苦讓他傷心。他今日不見寧西王,我也不用再回翰龍宮。”母後很幹脆,說完之後,就真的帶著皇兄炫宇離開了翰龍宮。寧西王目送他們遠去,心中感激,戀戀不舍。
黃昏的陽光帶著秋日的寥落慢慢西移,眼看就要消失無蹤,心中越來越絕望。不顧身後侍從的勸告,他還是舍不得離開。在無望之中,沉重的腳步聲響起,聽在耳中格外分明,那麼熟悉。翰默寧猛地抬起頭,高大挺拔的男人在流金光線中大步朝他走來,他的全身都隱藏在璀璨光芒裏麵,讓他看不清楚,隻知道他恍若天神,是他心中永遠仰慕的高山。
“父皇!”他驚喜地撲到他腳前,仰起頭,臉上帶著孺慕之思,渴切地凝望著他。他帶著孩子的天真,為打擾到父皇急切解釋:“父皇,兒臣明日就要遠去西藩,以後再見父皇一麵就很難了,所以兒臣想見到父皇,想要父皇像待皇兄一樣待兒臣一晚,兒臣便別無所求了。”
父皇還是那麼俊朗出眾,卻麵沉如水,濃黑的眉頭緊皺,神情疲憊地望著他,沒有說話。他不由沮喪低下頭,很快恢複恭謹的姿態,像他平日一樣乖巧禮貌,但親情疏離冷淡。父皇的盤龍雲靴就在眼前,黑色的靴麵,金絲五爪龍猙獰霸道,卻顯得那麼無情,他眼前潮濕一片,卻嘴角緊抿,拚命忍住心中的狂風暴雨,不讓自己傷心落淚。
時間仿佛凝固了,他跪得雙膝都快麻木,父皇的聲音才悠悠回蕩在頭頂,帶著幾分感慨,帶著幾分嘉許,“默寧,你很好!不愧是我翰玄淩的兒子,性子一樣倔強。”
溫暖的大手從黑色龍衣中伸出來,握住他在秋風中凍得冰涼的小手。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手牽著手,一起踩著帝王腳下光影斑駁的古老青石,穿過重重朱紅宮門,慢慢走進翰皇寢宮。
翰默寧的小臉上一直煥發奇異的光采,臉上一直掛著滿足的笑,笑如群星璀璨。他不是父皇心中期盼出生的孩子,他也曾暗中怨恨過,然而父愛如山,他終於求得擁有的一日。
很多年之後,寧西王長大了,長成了一個挺拔、睿智的男人,有了一雙為家人遮風避雨的堅實肩膀。他守護的西藩富裕強盛,如一道鋒利的屏障,擋住外敵對大翰一次次凶猛的進攻。他總能用最少的兵力殺得敵人大敗而歸。莫裏人,吐蕃人,伊利人等在他手中吃過苦頭,紛紛稱他“西藩靈狐”,不再敢輕易招惹他。
落日熔金,灑進他的王宮後院,滿園花葉之上都跳動著金色光點,他背靠園中木椅坐著,身後侍衛林立,膝上卻趴著他的王妃雲嵐,他心愛的女人。他不惜違背母妃娶表妹之命娶到的心愛女人,卻是母妃眼中的窮酸女人。母妃總是看不開,犀利又悲苦,才讓她自己的人生不平和。眼前奔跑著他的三個半大孩子,耳中傳來孩子們呼喝笑罵聲,他不由額手稱慶,慶幸自己生在薄情寡恩的皇家,沒有在恨中扭曲,而是在愛中舒坦,他其實很幸福,他其實很幸運。他眯縫著雙眼,慵懶地笑著,不由幽幽想起他的父皇。
有的時候,他都不禁要懷疑,如果那一****不固執地求見父皇,他的人生會不會不一樣?他會不會金戈鐵馬,率軍撲向大翰皇城,為了那個獨一無二的顯赫黃金座椅,與皇兄拚個你死我活?
那一日,黃昏落盡,七歲的他才得以與父皇一起走進神聖的翰龍宮。宮殿內輝煌大氣,卻也霸道冷硬,如同父皇這個人。
紫銅香爐裏飄出嫋嫋青煙,那是皇帝專用的龍誕香,清芳誘人。父皇遣退宮人侍衛,拉他席地而坐,兩人麵對麵坐在猩猩紅地毯上,令他驚訝,他待他的態度分明不像父親對兒子,反而像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他早熟得很,猜想父皇一生縱橫天下,一向沉默寡言,應該不知如何跟他這個一向不大親近的兒子相處,所以他才鼓起勇氣,無話找話,怯怯說道:“滿殿的香氣濃鬱又霸道,兒臣卻聞出一絲苦味,父皇,你說兒臣說得對不對?”
父皇看他眼神閃爍,眼中閃出一道精光,有些嚇人。父皇呼吸沉重,有些不穩,徐徐合上疲憊的雙眼,好一陣才睜開,然後,艱難地跟他說了很多話,告訴他很多事,讓他一生難忘,一生受益。
父皇說,大翰的江山隻能有一個皇帝繼承,所以,他隻能待他冷漠無情,不給他任何希望。如果他心中有了希望,注定會兄弟相爭,血流成河。如果他給了他希望,他就不會偏安一隅,他就不會一生平安,反而一生荊棘密布不得安寧。
父皇說,翰家的男人骨子裏都不安分,都不認輸,所以,他的皇兄們才會拚得你死我活,被外人利用,一家人才會在除夕團圓夜倒在血泊之中。這是最慘痛的教訓。他希望他成為例外,能睿智又堅強,眼睛不要死死盯住皇位,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
父皇說,皇兄與他,一個俊朗,一個儒雅,都十分聰明,他都喜歡,他卻不能流露半分對他的喜歡,讓人窺破他的心意,給人有乘之機,等有一天他背後的勢力與皇兄背後的勢力推著他們兩對決的時候,那時他會被逼著毫不留情動手剪除他,但他不願意有這麼一天,親手殺掉自己的兒子,所以才下定決心冷淡他,防範於未然。這就是做帝王的無奈與悲哀,連對自己的兒子都得冷漠。
父皇說,母妃陪伴了他那麼久,卻不得他心,他心懷天下,不將任何女人放在眼裏,他不好色,沒想到會遇到善良、溫馨的母後,他從一個男人手中搶到母後,他從來不後悔,日子再難過也不後悔。遇到她,或許是他命中的劫數,注定在劫難逃。他有了弱點,也有了汙點,可是他從不後悔。
父皇還說,母妃是母妃,他是他,不會混為一談,他的出生本不在他的希望之中,然而有了他,血脈相連,他又如此優秀,遠遠超過了他的期望,他為此驕傲,為此自豪。然而他卻不得不冷硬心腸,冷淡他,保全他,午夜夢回都令他萬分揪心,萬分遺憾,他以為他這一生都不能諒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