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柳芽藏在了一個酒窯中,說:“千萬不要出來,在這裏等你的情郎,等鯨群的到來!”說完,她就拔出長劍,向天上飛去。
柳芽蜷縮在酒窯裏,從窄小的窯口望出去,她看到天空上不斷地閃現出火光,有些是黑色的,有些是黃色的,柳芽知道黑色的火是暗域的鬼魂死了,黃色的火是蘭撒露的男寵死了,她盼著黃色的火越多越好,她覺得她的期盼是有用的,她看到黃色的火真的越來越多了,突然,她看到蘭撒露在天空中出現了,黑色的火迅速地增多,但鬼魂們仍然不顧一切地向蘭撒露衝去。這是他們的城市啊!這是他們的黑粟酒啊!這是他們開墾的黑粟田啊!柳芽愛這些鬼魂,他們直率而爽朗,總是大著嗓門說話,總是快樂著,也總是醉醺醺的,他們喜歡騎著巨大的毒龍打馬球,他們是驕傲的,雖然天堂上的神靈和地獄裏的鬼怪從來就沒把他們放在眼裏,但他們是驕傲的,因為他們種出了最好的黑粟,釀出了最香的酒。
一個燃燒著的鬼魂,連同他騎乘的巨大的毒龍,從天上滾落,堵住了窯口。柳芽聽到他的身子“滋滋”作響,他燃燒時飄出的不是臭味,而是一種好像烈酒燃燒時所發出的透人心脾的香,他把頭探進窯口,張開大嘴笑著,“你就是那個野春犽吧?你真美啊!”他高喊著,“如果我還能活下去,我一定要做你的情郎!可是,那個老不死的臭婆娘把我燒著啦!”
那個快樂而痛苦地燃燒著的鬼魂就是這樣一邊讚美著柳芽的美麗,一邊咒罵著蘭撒露,直到他被燒得隻有核桃那麼大了,他仍然在罵罵咧咧,“那個騷騷的僵屍……”
就是這時,一個蘭撒露的男寵向酒窯走來,他似乎是聽到了鬼魂的咒罵聲。他蹲在窯口,探頭朝裏麵一看,瘦瘦的臉上立時浮起了奸笑,“在這裏,你逃不掉啦……”他正要探身而入,那一小團黑色的火焰,突然從地上衝入了他的體內,把他也給點燃了,他大叫一聲,須臾之間,已變成了一團烈烈燃燒的黃火,“嘶嘶”地被風吹走。
柳芽喘著氣,悄悄探頭出去張望:暗域已變成火海,城垣倒塌,酒肆全都化為灰燼,蘭撒露的男寵在追殺最後的幾個暗域的鬼魂。柳芽把頭縮回來,蜷進酒窯的角落,心裏一片灰暗。
突然,她聽到了“嚓嚓”的腳步聲,是一個男寵走過來了,他似乎早就看見柳芽了,一走到窯口,就停了下來,短暫的安靜之後,一個頭探了進來,臉上的皮肉被撕扯殆盡,連骨頭也似乎是一點點拚起來的,他用一雙空洞的眼睛,冷冷看著柳芽。
當爾朱叉羅回到暗域的時候,暗域已不存在,在那曾經燈火璀璨的地方,現在隻剩無邊無際的荒涼的黑霧,偶爾,幾堵斷壁殘垣從黑霧裏露出,又隨即被吞沒。
“快走!鯨群就在後麵!”費達拉一隻手拿著酒壺,在帆船上高喊,“暗域完蛋啦!我那一百桶黑粟酒也沒啦!”爾朱叉羅並無心情開玩笑,他沉默著,一遍一遍地掃視船下的黑霧,希望能看見柳芽從霧中走出,但除了像波浪般翻滾的黑霧,他什麼也看不到。
帆船再一次衝破了陰間與陽世之間那無形的障壁,向天空直升。鯨群就在船後不遠處,像一大片烏雲,黑壓壓地遊了過來。
“看哪!這繁華的城市!這罪惡的城市!”當費達拉遠遠地看到洛陽城出現在地平線上的時候,他高喊起來,“它浸泡在陽光裏,它是開在世界之巔的淫蕩之花,它是俗世的天堂,人間的地獄!有誰相信這城裏的人都是虔誠的信徒,有誰相信他們最終都能進入西天的佛國!?他們今夜通宵達旦地痛飲美酒,卻不知明朝自己會否死在刀劍之下!他們的生命輝煌而短暫,像春天裏的蝴蝶,這是一座蝴蝶之城!你這座蝴蝶之城啊!現在,我為你招來了大鯨,這無與倫比的海獸,這上帝的寵兒,它將為你們唱響最後的挽歌!”
鯨魚們唱了起來,連同爾朱叉羅懷中的鯨玡,歌聲如悠長而沉悶的雷聲,在洛陽城上空滾過。整個洛陽都在顫抖,人們衝到大街上,朝著天空跪拜、哭嚎。風從天上吹了下來,寺院裏的鍾“嗡嗡”作響,巨樹被掀翻,宮殿的琉璃瓦被吹得到處亂飛,黑衣的和尚們抬著佛像,高聲念著經文,在街上列隊而行……突然,大地裂開了,許多蘭撒露的男寵從裂口裏飛了出來,向帆船衝去,但是,尚未觸到帆船,他們就已被鯨歌點燃,帆船四周盛開了無數的黃色焰火,但男寵們仍然在拚命地向帆船衝去,他們被點燃的那一瞬間,浮現在他們臉上的不是痛苦,而是猙獰的笑容:這些蘭撒露的奴隸,沉迷於罪惡的愛情之中,無法自拔,或許,死對他們而言並不是痛苦的結束,而是一次期盼已久的解脫。
最後,再也沒有男寵了。鯨魚們都停止了歌唱,惟有鯨玡的歌聲仍在天地間回旋。費達拉高喊:“上來吧!你這美麗的骷髏,你因奇跡而重生,亦將因奇跡而重死!”蘭撒露從裂口中升了上來,她的手腳似乎都被縛住了,她掙紮、怒罵、乞求、哀哭,都無法從困境中脫出,她跌在甲板上,紅發飄舞,目光渙散而獰厲。水手們都直愣愣地看著這個女人,吞咽著口水,難以相信這樣一個美麗的女人竟是惡毒的魔鬼,有些水手竟渾身發顫地倒在甲板上,向蘭撒露爬去,想要親吻她裸露的腳趾。“來呀!來呀!”蘭撒露媚笑著,把小腿伸出,圓潤的腳踝繃緊,那光潔的趾尖,閃著珍珠的光輝。費達拉仰脖喝了一大口黑粟酒,輕輕歎了口氣。就在水手即將摸到蘭撒露的腳趾的時候,她忽然變成了一具雪白的骷髏,水手也跟著輕歎了一聲,抬起蘭撒露隻剩骨頭的小腳,吻了下去。——即便隻是一具骷髏,她也仍然是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