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川記2(1 / 2)

在朦朧的月色中,智空隱約看到,一個道士站在一棵老鬆下。他似乎還很年輕,在他左手的掌心上,一個雞蛋大小的光球,滴溜溜轉著。

茶婆把智空藏在了一棵菩提樹上。她駝著背,靜靜地麵對那個道士,右手不緊不慢地從頭上拔下了一支黃銅發簪。

月光越來越暗了。

“妙善,”那道士開口了,“你打得贏我嗎?”

“贏不贏,打了才知道,”茶婆冷冷道。

“哼,你為了盜得本教的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總圖,在青田縣城賣了二十年茶水,如今不打一打,就平白無故交給我安期生,心裏必定有些舍不得。”

月光終於完全消失了。智空抬頭望天,但天上並沒有月亮,在原來懸掛著月亮的地方,隻留下了一個模糊的黑影。

而安期生手中的光球卻越來越大,越來越亮。他頭戴遠遊冠,身披鶴氅,右手握一柄銀光閃閃的拂塵。

茶婆慢慢將那支黃銅發簪高舉過頭,簪尖朝上,輕輕晃動著。

智空隱隱覺得,似乎鬆林裏的所有鬆樹,都起了一些變化。

然後,茶婆把發簪朝安期生一揮,鬆林裏所有的鬆針,都像箭一般,向安期生激射而去。

智空覺得自己落入了墨綠的波濤之中。在菩提樹的四周,鬆針“哧哧”飛過,有幾根鬆針與菩提樹靠得太近,射在了樹枝上,竟將那根碗口粗的樹枝射斷,那根枝條從樹上落下,離地麵還有一丈多高,就已被億萬數的鬆針射為齏粉。

在這墨綠的波濤中,光球逐漸增大,脫離了安期生的手掌,閃著耀眼的光芒,一寸一寸向茶婆逼近,而鬆針射到了安期生身前一丈處,也像碰到了一堵銅牆鐵壁般,被反激了回去。

光球越來越近,冷冷的光照在茶婆布滿皺紋的臉上。智空清楚地看到,她臉上鼓起了蚯蚓一樣的青筋。

“婆婆,婆婆!”智空從樹上跳下,向茶婆跑去。

“智空,你不要過來!”茶婆高聲叫道。

鬆針的波濤消失了,智空不顧一切地向茶婆跑去。

茶婆扭頭看了智空一眼,吐出了一口鮮血。她從懷中掏出一個金釧,奮力向光球砸去。

安期生驚叫道:“你這又何苦?”

但金釧已經將光球砸碎。它無聲地爆開了,刺目的光芒令智空眼前一片漆黑。

智空憑著感覺跑向茶婆,但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倒在地上。

他翻身站起。光芒已弱了許多,他隱約看到茶婆在地上躺著。他奔跑著,任由荊棘劃破他的手和臉。

他終於跑到了茶婆身邊,他把茶婆緊緊抱在懷裏,高聲哭喊:“婆婆,嗚——你不要死,我不準你死!”

茶婆抬起手,抹去智空臉上的淚水,道:“哭什麼?婆婆遲早要離開你的。自從婆婆見到你的那一天起,婆婆就知道遲早有這麼一天。婆婆為了盜這張圖,在青田賣了二十年茶水,出入鶴川上百次。如今圖算是被婆婆盜出來了,但道教那麼多神仙鬼怪,又怎會輕易放過婆婆。婆婆隻是沒想到,第一個,就碰上了安期生。這張圖,隻好交給智空了,這是婆婆拚了命換來的,智空一定要好好拿著,親手把它交給長安興福寺的道宣律師。還有這件幔衣,是婆婆前幾天趕著為智空做的,可惜還沒試合不合身,就要離開智空了。難為你了,智空,成或不成,聽天由命吧!”

茶婆說完這些話,就緩緩閉上了眼睛。她的身體漸漸地模糊起來,最後,便如一縷輕煙、一場舊夢般,在智空的懷裏消失了。

隻剩地上那張圖,還有那件簇新的幔衣,令智空不再懷疑,這並不僅僅是一場夢。

月光如灰銀一般亮著,鬆濤在山間回響。

什麼東西在草叢中閃著光。智空走過去將它拾起,——是一隻金釧。借著月光,智空看見金釧上刻著一行陰文小篆,是“初禪天大梵天王座下龍神八部眾婆稚阿修羅王妙善”。

第二章 天師葉法善

智空覺得自己身體裏的某一部分,已經失去了。他的心空空的,他不能相信一天之內,他的生活會發生這麼大的變化。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呢?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默默地哭泣,為了自己,為了茶婆,也為了這無法把握的世界。

他在鬆林裏奔跑,卻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跑向哪裏。沉睡的野鴿子被他驚醒,它們扇動翅膀,在月光裏漫無目的地盤旋。

他被樹根絆倒了,重重地摔在地上,鼻子裏流出溫暖的,略帶甜味的液體。

生命,亦如這暗夜中的奔跑,誰也不知道下一步,究竟會踏中什麼。是平實的地麵?是深深的陷井?或者什麼也沒有,就此墮入無盡的虛空之中。

他停下了,他聽到了甌江和緩的呼吸,她濕潤的氣息,多麼像深埋在他黑暗記憶最深處的母親。

他緩緩走出鬆林,他被江水那異乎尋常的美深深打動,如此平靜,如此神秘,如此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