翦娟的指甲是綠色的。
這綠色是天生的。
翦野人就翦娟這麼一個女兒,寶貝得不得了,但對女兒的綠色指甲,他卻似乎由衷地厭惡。翦娟剛生下來,還沒取名,翦野人就請來揚州城裏最有名的醫生,問有沒有法子把翦娟指甲上的綠色消去。名醫說這不是病,不須用藥。但翦野人還是求名醫給開幾帖藥試試。名醫就開了藥方,也不甚怪,隻是藥引中卻有一味是百年老茶碗砸碎磨成的粉。翦野人當時看了就呆了,卻不敢說什麼,按方去配了藥,讓翦娟服下去,那綠色果然漸漸地褪了。
翦娟六歲時,第一次隨翦野人到祁門去收茶。翦野人是揚州的大茶商,擁有一艘雙桅巨艎,每年二、三、四月間,他都要到祁門去收上幾十萬斤的上好茶葉,然後輾轉拉到揚州和洛陽去賣。
那年翦娟六歲,一艘雙桅巨艎對她而言就是一座迷宮,她在黑暗而潮濕的底艙迷失了,哭啊,找啊,都沒用,後來累了,睡著了。醒來的時候也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她任意地走著;原先隻顧著哭喊了,這時定下神來,才嗅到底艙裏原來彌漫著好聞的茶葉香,涼絲絲的,直涼到她骨頭裏,像水。她有些不想出去,隻是坐著,身子好像是浮在茶香裏。後來她看到艙壁上有一個小洞,有月光透進來,洞外立著一根粗粗的鐵索。她爬出洞去,抓住鐵索,下麵是一大坨黑黑的鐵,那是錨,她不知道。她就順著鐵索滑下去,坐在鐵錨上。
晚風吹著,像有一個人正一下又一下地,輕輕地拍著翦娟的臉。黝暗的江水被船破開,翻起灰白的肌肉。後來翦娟愛上了深夜裏一個人坐在鐵錨上的感覺,她常常趁著父親睡著的時候,偷偷跑出來,抓住鐵索滑下去,腳一晃一晃地,坐在那一大坨黑鐵上。
鐵錨又滑又冷,上麵掛滿水草,爬著許多貝類。
就是那時,翦娟第一次見到了梅姑和青葙。月色朦朧中,她隱約看到有兩個人影在江麵上飄行。翦娟死死抓住了鐵索。那兩個人似乎還有些猶豫和膽怯,總是跟在船尾數十丈處,不太敢近前,有時倏乎飄前十幾丈,又倏乎而退。翦娟心裏害怕,卻也不願意爬上去,她緊緊抓著鐵索,也不知坐了多久,竟然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突然她睜開眼,看見那兩人就浮在自己麵前,一個婦人,二十來歲的樣子,綠襦紅裙,麵黃而腫,另一個是兩三歲的小孩兒,穿著青衣。那個婦人緩緩向翦娟伸出了一隻手,手背向上,五指下垂。翦娟看到她的手瘦如鳥爪,她的指甲,也是綠色的。
翦娟害怕極了,她拚命地搖著頭,縮著身子。梅姑和青葙便飄開了,消失在月光裏。
一個叫鑊八公的老船工找到了翦娟。鑊八公是船上燒火的,駝背,黑黑的臉,白眉毛白胡子都擠到了一塊兒,穿一領油油的破布襖。他也抓著鐵索滑下去,和翦娟一起坐在鐵錨上。大江像一匹漫無邊際的灰白棉布,在月光下緩緩起伏。鑊八公用他巨大的手掌輕撫翦娟的頭,低低吼起一首船工號子。他的嗓子嘶啞,他的手粗粗的、暖暖的。翦娟愛上了這一切,愛上了坐在冰冷的鐵錨上,聽鑊八公吼船工號子,愛上了他巨大的、粗糙而溫暖的手,愛上了這大江,和大江上灰而亮的月光。
從那時起,直至船到祁門,翦娟夜夜都到鐵錨上坐著,看月亮,看大江,和鑊八公一起。
鑊八公有一肚子的故事,什麼蛇精毛女、樹妖水怪,聽得翦娟一愣一愣的。有天夜裏,鑊八公說起一個茶鬼的故事:他說祁門滿山滿園的茶樹,都有茶鬼照應著哩!他們給茶樹澆水、捉蟲、開佘……所以祁門的茶樹才長得這麼好!他還說,那些茶鬼都是采茶人死後變的,他們活著時替官府、替財主種了一輩子茶樹,死了還得接著為兩個老妖怪種茶樹,那兩個妖怪啊,一個是山貓精,一個是野豬精,他們役使茶鬼在祁門種了快五百年的茶樹了,他們就等著“碧茶乳”能喝了,就喝飽了,好變成神仙,飛上天去。
翦娟擂著鑊八公的肩說:“八公騙人!八公騙人!”
鑊八公說我才不騙你哪!你朝那看!他伸出粗粗短短的手指頭,指著西北邊,神秘地說:“看到那光亮麼?那就是‘碧沉’,好大一棵茶樹啊!”翦娟使勁瞪大眼睛去看,可除了黑黑的夜空,和幾顆孤零零的星星,她什麼也看不到。
鑊八公說,“碧茶乳”就是“碧沉”的血,“碧沉”的血沒啦,就要死去,“碧沉”死了,祁門的茶樹也要跟著死去,祁門的采茶人,這可怎麼活噢!
翦娟就想起她父親的茶園“芳蕊苑”,不也是在祁門麼?如果“芳蕊苑”裏的茶樹也死了,那可怎麼好!她扯著鑊八公的衣袖,求道:“八公,那你得想個法子呀!”
鑊八公撓了撓頭,說法子是有,但不一定管用。他說“碧沉”上還有一樣寶貝,叫“碧沉清露”,誰得到了它,就能把妖精都趕走,讓死樹複生,死人複活!
翦娟就搖著鑊八公的手說:“那咱們這就去找‘碧沉清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