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野苑裏的綠,野得像一隻山貓,一隻有著一雙綠幽幽貓眼的山貓,一身黑夜般美麗的皮毛,在山野間無聲無息地潛行。

你可以想象它優雅的步子,像一首歌,輕輕彈唱。

綠野苑有綠野池,綠野池有夜舒荷。在月色朦朧的夜晚,夜舒荷悄悄開放,它的葉子其實亦是一朵花,張狂地在水麵上舒展它的綠,有著月光一般容顏的荷花肆無忌憚地盛開,它無須顧忌,它是這座園子的主人,它把自己的妖豔與聖潔點燃,照亮綠野苑每一個有月光的夏夜,照亮綠野苑每一個角落,和苑裏每一個人。

孟湄清楚記得,當她讓最後一塊輕紗輕輕滑落,月光為之一暗。她看到阿難陀的眼裏有瘋狂、迷茫、痛苦、歡喜、憂傷……她聽到他一字一句地念:“……來與眾生治心病,能使迷者醒,狂者定,垢者淨,邪者正,凡者聖。”他把孟湄當成了佛了?或者,魔?

那年,她十六歲,她把自己的貞潔獻給了阿難陀,一個從天竺來的和尚。

現在,她清楚地知道,她的貞潔還在,她並沒有把它獻給任何人,她的貞潔始終還在她的心底最深處藏著,藏在一個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突然有一天,來了一個少年,有著一張鬆鼠一樣的小臉,和一雙鬆鼠一樣警惕的眼睛,不,他不是鬆鼠,他怎麼會是鬆鼠呢?他是一滴淚水,一滴從佛祖的眼眶中滑落的淚水,一滴漸漸拉長的淚水,他在塵世間隻有那麼短短的一瞬,他瞬間滑落,落在地上,碎了,消失了,可是他卻在消失之前發現了孟湄深藏在內心深處的貞潔,他在月光下看著,終於他哭了,他知道這個世界原來是美的。

當他還躲在通化坊東門下的陰溝裏的時候,他深信這世界其實亦不過是一條陰溝,他活著,為了活著而活著,他深信自己亦不過是這條陰溝裏的一隻蛆,蠕動,翻滾,尋找著什麼,其實什麼也不可能找得到,因為根本就沒有什麼可以尋找。

他叫李漠。

街鼓剛響過不久,他就悄悄跳進這條陰溝裏藏了起來。他仿佛聽到城門在軋軋關閉,一隊神策軍騎在高頭大馬上,手裏長矛閃亮,從金光門沿著皇城南街,向春明門騎行,馬蹄同時落下,又同時抬起,踏在皇城南街鋪了細沙的街道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陰溝裏彌漫著死老鼠腐爛的氣息,潮濕,鬱悶,蚊子“嗡嗡”繞著他轉。這一切都沒什麼,當他決定做一個刺客,就已決定了他必須忍受現在這一切,在令人驚豔的翩然一擊之前,刺客必須學會忍受人世間所有的苦難屈辱,否則他就不是一個好的刺客,而不是一個好的刺客,就意味著掙不到錢和,死。

他倏地出手,用食指和拇指捏住了一隻正在飛舞的蚊子,輕輕將它碾碎。

這樣的動作,他已重複了千萬遍。

有時他會想象自己其實是一棵樹,在某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春天裏長出了一根枝杈,這根枝杈慢慢生長,終於在經過了多少個春天之後,長到了它想要長到的地方。

但其實他的動作迅如閃電,他必須快,也隻能快,但快並不足夠,他還必須準,因為每次出手,都隻有一次機會,但準仍然不夠,他還必須盡量的簡單,就像一棵樹上的枝杈,總是用最簡潔的路徑去追尋陽光,他要讓每一擊的每一動作都不浪費,浪費就意味著,死。

他默默數著梆子響。這是一個晴朗的夏夜,雖然陰溝上有石板蓋著,他看不到天上的星星,但他仍然知道,這是一個晴朗的夏夜,星河流轉,仿佛要洇濕每一個仰望者的眼。

將近五更,他把鐵丸裝進彈弓,握在手上,他蹲下,像一頭豹子,鼻翼翕動,雙目緊閉,觸摸從通化坊裏傳來的輕微振動,一個人,兩個人……八人一騎,振動越來越堅實,“嘎”地一響,坊門開了,他雙足一振,從陰溝中躍起,後背頂開石板,手中彈弓將鐵丸彈出,黑黑的鐵丸“嗚嗚”低嘯,撕裂長安夏季淩晨的死寂,狠狠咬在了那個騎在馬上的人的額頭上。他腳下一蹬,把尚在空中的石板向慌亂的人群踢去,自己則借力翻上了通化坊牆頭,再一躍,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他在正德門和啟夏門之間翻過城牆。晨光熹微,大片的烏雲從終南山後壓過來。

街鼓乍起,最先是從宮城裏傳出,然後由北向南,各坊的街鼓也依次響起,刹那間滿城鼓聲如雷,驚天動地。

清明渠對岸山腳下,有一小廟,裏麵大殿牆上的地獄變圖,據說是吳道子畫的。李漠曾在那廟裏唱過挽歌。夜裏,他獨自舉著蠟燭,去看壁畫。大殿空曠,頭頂上是高而深的黑。複活地獄、黑繩地獄、眾合地獄、號叫地獄、大號叫地獄……他一層層看下去,刀山、火海、劍樹、鑊湯、油鍋,哭嚎的靈魂,碎裂的肢體,吸引著他,陰森恐怖卻又彌漫著神秘的誘惑。在最下一層,靠近牆角的地方,李漠看到一個被凍在冰裏的女子,身軀赤裸,眼神迷茫,孤獨而冷漠,卻媚得令李漠心碎。他坐在地上,呆呆看著這女子,直到黎明降臨。

黎明降臨時,烏雲遮住了整個天空,風低低刮著,灰的光,冷冷的死寂。李漠站在渠邊,百無聊賴,默默看一群螞蟻搬一隻死螞蚱,它們似乎想在暴雨來臨之前把螞蚱搬入洞穴中,但雨點砸下來了,伴著幾聲悶雷,螞蟻們四處奔逃。

一年前,就是在這裏,李漠開始了他的刺客生涯,也是在這裏,他拿到了第一筆報酬。可是現在他再也回想不起當時是如何開始的了,仿佛冥冥中有一個聲音,對著他說:“殺死他!殺死他!”他的腦海裏,慢慢浮現出那個人的音容服飾。他把那人殺死了,一個和尚,簡單得像捏死一隻蒼蠅,不,或許更簡單,因為捏死一隻蒼蠅還要洗手,而李漠殺了人後,連手也不用洗。他在清明渠邊一棵榆樹下拿到了錢,後來,每次殺了人後,他就會立即來到這兒,總會有一小袋錢,放在樹下,像一個迷路的孩子,等著父母把自己領回家。

每一次行刺,他都充滿了恐懼。他害怕被人捉住,更害怕失手。那個聲音,溫婉而堅定,李漠知道他是強有力的,絕不會容忍失敗與背叛。

可他卻從沒有見過他,他直接控製了李漠的大腦,李漠不由自主地按著他的話去做,而他則給李漠豐厚的報酬——殺一個人十貫,足夠一個國子監的書生舒舒服服過一個月。

李漠需要這筆錢。

李漠知道自己再也無法擺脫他了,除非自己死去,一個人隻有死了,才能擺脫自己的命運。

可是這一回,樹下沒有錢。

李漠有些慌亂,任由雨水淋濕自己瘦削的肩膀。

雨越下越大。清明渠上,白亮的雨幕被風吹向北,又吹向南。

李漠聽到身後有人向自己走來,每一步都安閑自在,仿佛不是行走在雨中,而是在踏青。

李漠轉身。一個人,白衣烏帽,輕柔如一抹春野上的晨霧。

這人在李漠身前站定,緩緩出手,方圓數丈的雨水都被他的掌力吸去了,回旋盤繞,漸漸在他手掌上聚成一條水柱。這水柱愈來愈粗,在他的掌上伸縮著,如一條欲振鬣飛起的龍。

但此時李漠卻被他的臉吸引住了,這是一張怎樣的臉!連李漠自己也驚訝了,在這生死關頭,自己竟會去關心對手的臉,但這是一張怎樣的臉嗬!

可是李漠有權利決定自己的生死嗎?現在那水柱撲過來了,須髯怒張,李漠茫然的心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自己是多麼的不值一提,和剛才那些螞蟻本無區別。

可是就這麼死了麼?可是就這麼死了麼!他向後退了一步,水柱已吻上了他的前胸,他拚了命向後一躍,但沒有用沒有用,他像一隻斷了線的紙鳶一般飄落在渠裏,半浮半沉,隨著湍急的渠水向北去了。

向北去了,由安化門西進去,就是安樂坊。安樂坊內有綠野苑,綠野苑內有綠野池,綠野池上有夜舒荷,還有那個比夜舒荷更美的女人,那個女人,叫孟湄。

孟湄第一次見到李漠,是在元和八年上元節那天。

長安的上元節,“九陌連燈影,千門度月華。傾城出寶駒,匝路轉香車”,繁華熱鬧到了極至。

孟湄在平康坊籠月樓最高一層上,倚著欄杆,嗑著瓜子,獨自看樓下袨服靚妝,車馬填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