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勝寒躺在小病房的病床上,望著手腕上輸液管裏的透明液體發呆。他忍不住去想,自己躺著的這張病床上曾經死過多少病人。
幾分鍾後,一個帶著碩大口罩的護士過來采血。他的手腕上紮著留置針,護士每隔一段時間就從高勝寒細小的血管裏抽取少許血液用來化驗。護士偶爾抱怨他的血管太細,不容易找。高勝寒隻是笑笑,不說話。
病房裏有六張病床,躺滿了年輕的男男女女。和高勝寒一樣,他們都是正常人,卻主動躺到病床上吃藥打針,抽血化驗,然後拿錢。
他們是職業試藥人。
其中一個戴著美瞳的姑娘正在用最新款的蘋果手機和人語音聊天,一個小夥子側著身子沉默地麵對雪白的牆壁,似乎睡著了,還有兩個姑娘正在互相分享淘寶經驗。剩下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是高勝寒的鄰床,是個話嘮。
“嘿,兄弟,幹這個多久了?”小夥子很健談。
高勝寒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反問道:“你呢?”
小夥子不以為意,自顧自地說道:“我可記著呢,這是第七次了。老實說我看你有點麵熟啊。唉,要不是實在缺錢,我才不願意來幹這個。誰讓我運氣差,做什麼生意都虧本。別看我年輕,我可是老司機了,但是點背,跑長途運貨,超載被抓,掙的錢不夠罰款,還欠了一屁股債。別人催著還錢,我才來這。你是怎麼知道試藥這個活兒的?”
高勝寒看到小夥子眼神真誠,不像是蔑視。他想了想,說:“不太記得了,朋友介紹的吧。剛畢業那會兒,被人騙到傳銷組織去了,好容易跑出來,到處都要用錢。朋友說來試藥,五天五千塊,我就來了。你呢?”
職業試藥人,是一種灰色行業。高勝寒總覺得別人在鄙視他。
小夥子咧嘴笑道:“差不多吧,我是在網吧的廁所裏看到的,嘿嘿。我們辛辛苦苦來試藥,中介啥事兒沒幹就要抽我們五分之一的報酬,太可恨了。”
高勝寒感覺有些困頓,渾身乏力,失去繼續聊天的興致。
他睡了一個多小時,護士又來采血了。護士告訴他,這次試藥,一共要采十二次血,每次五毫升,總數六十毫升,不算太多。每次間隔的抽血時間都在加長,先是半小時,再是一小時,再是兩小時……他要在醫院躺三天。
他上網查過,他參加的這個活兒叫做藥物臨床試驗:新藥研發出來後,先在動物身上做試驗,再在健康人身上試驗。他本來很畏懼排斥這種研究,但是五天五千塊的報酬還是刺激了他的大腦和心房。他隻需要吃一點藥,做一些抽血檢查就能獲得不菲的報酬。
他回憶起第一次參加藥物試驗的時候,醫生讓他簽署知情同意書,上麵介紹本次試驗的收益和可能的風險。他一字一句地閱讀,仔仔細細地谘詢醫生:“會不會有副作用?對身體有沒有損害?損害了有沒有賠償?”
當時他遇見了一個非常熱心的醫生,非常地詳細地給他介紹試驗內容,說可能會有惡心嘔吐等副作用,但是不會很強烈,一旦出現,立即停止試驗,進行治療措施。
他戰戰兢兢地簽下自己的名字。他在病床上趟五天,每天都擔心會出現副反應,這種緊張惶恐的情緒一直持續到出院那天領到五千塊錢的時候。
名副其實的血汗錢。
後來他就輕車熟路了:先體檢,再吃藥或者打針,再躺在床上用留置針采血檢查,拿錢,走人。他不記得參加了多少次,雖然他記得知情同意書上寫著:一個月內參加過其他臨床試驗的不得參與本試驗。
他當這句話是香煙盒子上的吸煙有害健康。
三天很快結束了。他沒什麼副反應,隻是醫生告訴他肝功能的穀丙轉氨酶高了一些,不過不要緊。
的確不要緊,他都不知道穀丙轉氨酶是什麼東西。
他拿到錢,突然覺得嘔吐感強烈,迅速跑到廁所去吐。他抬頭,看著鏡子裏略顯蒼白的自己,一時神情恍惚。話嘮小夥子也在廁所裏,他建議一起吃個飯,已經約了另外四個人,畢竟共事一場。高勝寒猶豫片刻,答應了。每人湊了一百塊錢,下館子搓了一頓。
席間,小夥子問:“老高,你知道我們這次打的什麼藥麼?醫生說過,我忘記了。”
高勝寒搖搖頭:“好像是肝藥,治療肝炎的,管它呢。”
眾人要了一些啤酒,小夥子興奮地說:“大家互相加個微信吧,有活兒互相通知,不找中介,中介太黑了。”
高勝寒注意到小夥子臉很紅,不知是醉酒的紅,還是病態的紅。
一個星期後,他在試藥qq群裏又看到一個活兒。這次是口服用藥,好像是治療頭痛的,躺三天,三千塊。他估摸著自己精神狀態還可以,於是撥通了醫生的電話。醫生沒有接,他隻好聯係中介。這種中介俗稱試藥頭子。
來到醫院之前,他想起來自己的穀丙轉氨酶偏高,醫生說穀丙轉氨酶正常的人才能參加試驗。他有經驗,提前服用了聯苯雙酯滴丸,降低自己轉氨酶,方便自己參加。他簽署知情同意書,順利通過體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