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刷廠遠離市區,位於郊外一片空曠的大野地裏,一麵臨著公路,三麵全是莊稼,要到那裏,須得乘兩次公交車,下了車,還有一段不遠不近的路程。
這城市還不通地鐵,隻有慢騰騰的公交汽車,空間的距離被無形放大。方北憂本來計劃中午和郝夢一起吃個飯,飯桌上談談她奇怪的父親。他對郝夢的談話還沒打好草稿,現在又時間緊迫,沒心思說了。
郝夢說想同去,他猶豫了一下,說:“那裏吵得很,連坐的地方都沒有,而且編輯部需要人留守,忘了告訴你,林靜今天請假了。”
郝夢遲疑道:“那麼,你什麼時候忙完回來,晚上有沒有時間,我們一起吃飯?”
北憂想蘇小玫今天出差走了,自己去印刷廠也絕不可能待到入夜,隨口就說:“我一定去,你請我吃什麼?”郝夢微笑著目送北憂出門。
到印刷廠時,剛好十點鍾,果不其然,雜誌還沒有上機,現在機器上走的活兒,是本市一家名氣大噪的房地產雜誌,北憂大為光火,找車間主任理論,那人養一條蕃狗,不係鏈子,跟在一邊,身形龐大,呼哧哧喘氣。
方北憂直擔心這狗仗借人勢,來撲食自己,所以他從車間裏出來,立在牆根下的陽光裏,點一支煙解穢。
他在想自己這樣落魄的男人,也許是不配養狗的。正像剛才這位,他財大勢大,還要養一條狗來顯示自己的高人一等,況且他滿腔的氣焰,憋悶難抑,好在一條凶猛的蕃狗可以代替表示發泄,才教他心理稍稍安慰;郝夢養一條迷你小狗,也有她的道理,她車房不愁,看樣子她父親擁有的財產足以使她衣食無憂過一輩子,養狗的花銷自然不在話下,有錢人的生活,不用想也猜得到會是怎樣的無聊。
方北憂不知自己有沒有所謂的“仇富心理”,因為他生活裏還從來不曾真正接觸過什麼有錢人,股市低迷之前,賈震也許算是一個,可是跟現在的郝夢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他對郝夢的財富也感覺似乎仇恨不起來,他隻是有些愧疚,這從重逢郝夢第一麵時便產生的思想壓倒了其餘一切。
適才那條蕃狗這時候閑散漫步著踱到院子裏來,似乎在注視著他。北憂對了發怔,忽然想蘇小玫也和自己一樣,是不喜歡狗的,走路碰到了,總會遠遠避開。感情破裂到昨晚的程度,這難得的夫妻契合還有存在必要麼?
如果不是有個兒子,蘇小玫講出離婚,自己早無所謂了,他一點不覺得單身有什麼可怕。可兒子終究是無法改變的血緣親情,好比本來完美的鏡子,一旦參差破開了,便再照不出圓滿的人,更好比一盞電燈,要同時相連兩根導線,這燈才能照亮。
因為北憂近來為離婚的事鬧心,才發現給兒子一個完整的家庭比任何事都來得重要,人格、尊嚴、幸福可以統統不顧。這種認定一個道理便決不放棄的勁頭兒使他沾沾自喜,像年輕女孩子因為家庭父母反對自己婚姻時的叛逆。
他有文化,有主見,旁人的思想一句話也難入他耳。一切社會裏鑽研忘我而終沒有成就的準科學家、準哲學家們,骨子裏全是這種執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