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北憂迷迷糊糊中感覺到自己置身於那輛豪華跑車裏,頭裏像被什麼東西啃噬著,一絲沉重的痛,車窗外的景物飄忽掠過,零亂得拚湊不出連續的畫麵,像他此刻的意識,隨著身體裏酒精的遊走,跳躍掙紮。
他靠在椅背上,雙眼疲憊得再不願睜開。黑暗中感覺一隻溫暖的小手觸碰自己的頭皮,心裏浮泛著一片海綿質的輕癢,同時聽到一個細小的聲音自語道:“人無南慮,必有北憂。”
那是十八歲時郝夢對自己的調侃,她說“上北下南”,南等於肚子(溫飽),北等於大腦(思想),一句玩笑話,偏能道破他人生裏的定數。他歎了一口氣,閉著眼聽輪胎軋在路麵的聲響。
雪停了,天卻陰鬱著。郝夢停了車,搖醒方北憂,把他從車裏扶下來,方北憂有氣無力地下車,兩腳不聽使喚,踩在光滑的台階上險些摔倒,眯起眼睛向身旁的郝夢不好意思地笑笑,口齒不清道:“我這是到哪兒了?”
郝夢擔心他受涼,勸道:“北憂,你醉了,快和我上樓。”
方北憂不聽,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股涼意從下身向上竄升,他哆嗦道:“這到底——是哪裏?”
“這重要嗎?你看你,都醉成這樣了,別坐在地上,快起來——”
郝夢拉了方北憂一把,沒拉動,她的眼淚在方北憂的注視下差點兒奪眶而出——“一個可以隨便抽煙的地方,一個可以遮風擋雪的地方,一個可以忘掉痛苦煩惱的地方,這些還不夠你繼續消沉嗎?求你了,起來和我上樓吧。”
方北憂遲疑地伸出手,郝夢拉過來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另一隻手去拍他身後的雪痕,嘴裏怪他“真是長不大的孩子”。
真的不重要嗎?真的重要嗎?躺在溫暖柔軟的大床上,他在心裏不住地反問著自己。到底什麼重要?婚姻嗎?家庭嗎?兒子嗎?他找不出答案,也許根本就沒有答案,譬如眼前的郝夢,她正脫了自己的鞋襪,端來一盆熱水,示意他把腳伸進去試試水溫,暖暖的,他點上一支香煙,享受這種最簡單的溫存。
郝夢的手在他的腳指間滑過,他下意識地縮回來道:“我有腳氣!”
郝夢執拗地將腳拽回,回道:“這重要嗎?我還沒有那層膜呢!”
方北憂愧疚地歎道:“你明明知道,是我將它奪走的。”
“沒錯!但我從不怪你,我怪過你嗎?”
郝夢確實沒怪過自己,她甚至在三十三中那樣一個禁欲的時期裏,獨自承擔他種下的苦果,想到這裏,方北憂悔恨便不自一處來,如果能時光逆轉,自己一定老老實實和郝夢長久地精神戀愛下去。
床頭一本畫集,想必是郝夢的手筆,北憂翻開來看。其中兩幅畫,令他印象尤其深刻,第一幅畫的是一個女人,抽象的紅色大背景,畫麵中的女子,長發散亂著垂下,麵孔半遮,她的穿著更加令人不可思議:披一條墨綠色棉被,她一隻手在頸前輕捏著兩角,呈“人”字形態,在“人”字下方的敞口裏,看得到層層疊疊的各式衣物,一件套住一件,有寬大的睡衣,貼身的牛仔褲,還有一件床單,從肩頭伸出來,圍至腰間,她沒有穿鞋,隻用五顏六色的布條纏繞覆蓋,整個畫麵,除半露的臉和模糊難辨的兩根手指,再看不到一點肉體的顏色;另外一幅則是一個全裸的女子,理作很短的頭發,若隱若現,看上去幾乎透明,她踩在幹淨的地毯,從天窗裏流瀉下來的陽光懶洋洋地灑在身上,她輕閉雙眼,兩隻胳膊翅膀似地伸張,是接受擁抱的姿勢,她胸部突出,掛兩顆熟透的葡萄,晶瑩透亮,而從她的私處卻綻開了一朵鮮紅的大花,在整幅畫麵之中,那朵大花顯得格外耀眼。
到北憂欣賞完畢,更加確定了他的判斷。一切藝術形式,比如自己追逐的文學,比如郝夢筆下這耐人深思的繪畫,都不可避免有著向無情社會叫板、批判的意味與責任。
臥室的門開著,他又看到客廳牆上那幅《深秋的梧桐園》,也許隻有他和郝夢明白,那裏曾經發生過什麼,那是屬於他們兩個人的秘密。
時過境遷,那僅有的一次肉體碰撞仍曆曆在目,仿佛從未在他們的人生中消失過。
郝夢沿著方北憂的視線望去,兩人的思緒不期而遇,她靜靜地躺在床上,憐愛地撫摸著方北憂的額頭道:“你應該把它忘掉的!你怎麼還記得它呢?那不是你的錯。”
“一輩子都忘不掉的,你也一樣。全怪我——”郝夢的手指落在方北憂的嘴唇上,製止他繼續說下去。
他怔了一下,本能地親吻這溫暖柔軟的手指,心癢癢地,尋求著爆發處,郝夢蠕動著的身軀將他貼得更緊,這一刻,他想,也許一切真的並不是那麼重要,婚姻不過是一紙約束,生活不過是一場遊戲,不必在意,就不會有傷痛,拋掉自命清高,就可以活得瀟灑,這世界太龐大了,龐大到無人會在乎今天誰背叛了你,而你又在背叛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