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震明顯發福了不少,眼上戴的不再是夾鼻,而是一架啞槍古深蘭變色眼鏡,背帶褲也不見了,這時穿一身淺灰運動裝,腳踩白多黑少一雙休閑鞋,手裏捏一隻仿佛兩片手掌大小龜背紋皮包,才一腳踏進了小屋,便興衝衝道:“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穀,遷於喬木。”他每吐出四個字,左右腳交替著前進一下,像打了強弱拍。
蘇小玫很久沒聽到過這種戲謔放浪的聲調了,按捺不住道:“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不過行頭是換了,這張嘴還是沒變。”
賈震毫無理由地大笑,笑過後煞有介事道:“其實我的心也沒變。”看蘇小玫沒有反應,又是一陣笑。
北憂正在整理一隻碩大箱子,塞滿了名家著作、文學雜誌,不用說還有自己的作品,這樣前後左右打理一番,合上後試一試分量,對賈震詭笑道:“電話裏就聽見你說什麼‘伐木丁丁’,幸好我及時掛了,你還真不死心——啊喲!瞧你這一身的肉,可見向來隻吃不幹活,今天這狼犺箱子歸你了。”
收拾停妥要走,賈震點一支煙道:“等一下,還有個人沒來。”蘇小玫問誰。方北憂皺眉搖手道:“就是莎翁那老頭兒要來,我也決不管了。我現在隻想快些搬完了事,”噗一口氣,已經顯露出疲態了。
賈震吐一股煙霧,淡淡地說:“林靜。你心思不壞,沒有告訴她,搬家畢竟是體力活,女孩子會累壞的。不過這小小的院子裏曾經留下我們四人的痕跡,現在你和小玫搬走,也許以後再沒有機會看到這裏了,無論如何也該來告別一下的——北憂,你是不是覺得我突然變了個人,變得多愁善感了?其實我挺懷念的,當時大家一起在小院聊天,一起洗菜做飯,一起搶盤子裏為數不多的瘦肉,可是到洗碗時就沒人搶了,竟然被你小子尊為美德,說什麼‘誰洗誰高尚’,經常都是林靜受了你的騙,唉,想想這種純真美好的生活,恐怕永遠都回不去了!”方北憂也點頭稱是,這樣感慨著,陪賈震又抽了一支煙。
蘇小玫勉強再坐一會兒,看林靜來了,連忙上前招呼,怪她平時也不說來玩兒。林靜陪笑坐下,問方北憂道:“是不是主任的位子坐得高高在上,搬家這種事就懶得告訴我這個小兵了?”
方北憂連忙說:“哪裏的話!你看我是那種人麼?我隻怕——”停了停沒有說。
賈震道:“他隻怕你萬一發揚起‘高尚’風格來,把他那件寶貝箱子摔壞了。”他加這句話解釋,是因為看到了蘇小玫表情裏的不自然,像蘊釀著狂風暴雨的大陰天。
北憂醒悟過來,打趣賈震道:“無論如何,這箱子都是你的,哪怕是你毀了容,化了灰,你的殘肢、亡魂也必須回來完成這個重任!”
賈震隻說:“那我便也把你的魂勾了,去閻王那裏邀功!因為陰曹地府從此多一位曠世才子啊!”
又扯一陣子閑話,在台閣的小院裏,四人並肩而立,方北憂和林靜站中間,北憂右邊是小玫,林靜左邊是賈震,這樣手拉著手,神情儀態活像默哀,北憂悶悶不樂,本來自己是沒有什麼的,給剛才賈震一番臨別憶昔的話說到軟處,感覺像立在甲板上回望一座漸行漸遠的孤島,心情裏有一股漂泊的沉重,他由此想到一本美國小說《飄》,隻不過那是隨風而動的“飄”,自己的“漂”,卻是順了水流,忘卻的陸地,遙遠的天空,都不是他的,馬上將要成為記憶的台閣,也仿佛隻是自己腦海裏吹出的一個肥皂泡,掛一小滴搖搖欲墜的水珠,風平浪靜下的幻像,得道成仙一般圍了他悠然四轉,給他一吹,晃動升入空中,又身重難持,失望落向地麵,隻留下茫然不知歸處的深深傷痛。
蘇小玫租的這間兩室一廳是幢公司宿舍,這建築經年累月,稍顯破舊,房子的主人剛搬去了市中心新買的豪華大房,本來打算將這房子轉手賣掉,中介公司也領了一撥一撥的年輕夫婦奔波看房,然而不是因為樓層太高——還是頂層——便是嫌要價太狠,那房主也給折騰得身心疲憊,想想還是租出去痛快。蘇小玫最近侃價侃出了慣性,將租金壓下來不少,可是卻苦了方北憂和賈震這兩個搬運勞力。
賈震找來張報紙就地一坐,長籲一口氣:“總算搬完了,唉。”
北憂也累得不淺,喘著氣道:“這回可是明白搬家公司的不容易了,人家要那麼些錢,也是應該的。我看就別做飯了,一會兒出去吃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