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寒冷的星期三中午,如果我的記憶沒有出錯的話,那應該是最後一次打通媽媽的電話,她說外婆的身體不好,她要留在那邊照顧外婆還有蘇言,並且囑咐我要好好照顧蘇宸,不要給爸爸添麻煩。我當時很生氣,胡亂地應著,她是我的媽媽,可是她卻丟下自己的親生兒子不管,要去照顧一個撿來的女兒,不僅先天殘疾,而且還帶有可怕的怪病,還有一個我從未聽說過的外婆,在我的記憶之中,從來就沒有外婆外公,爺爺奶奶這樣的概念,我天生對這樣的詞沒有感情,相比起來,我對弟弟妹妹這樣的詞要有感情得多,雖然不是什麼好感。我六歲的那年的冬天,一大早醒來,那時候已經放暑假了,但媽媽對我的作息要求很嚴格,我已經習慣了早起,保姆幫我穿戴好,我簡單地洗漱了一下,便去書房讀書,那時候我同時學了三門語言——英語、德語、西班牙語,除此之外每天還要花一個小時練習小提琴,媽媽每天讓我看大量的國際時事新聞,讓我知道世界的變化,當然我還得學習學校裏麵的功課,我沒有反抗這些看起來龐雜的學習,隻是也沒有像蘇宸一樣沉迷其中,很小的時候,媽媽就告訴我,我不會是一般人,我將來會取得很大的成就,我會成為一個很了不起的人,我很相信這一點,而且我也知道要成為那樣的人一定要懂很多,所以我必須要很努力地學習,為了成為那樣的人,站在金字塔的頂端,那天早上我讀了兩個小時的書之後下樓去客廳,媽媽就人手抱著一個嬰兒坐在沙發上,他們告訴我,他們在家門口撿了兩個孩子,我多了個弟弟妹妹。她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跟我宣布,我一點都不想要弟弟妹妹,而且是天上掉下來的弟弟妹妹,我六歲了,知道弟弟妹妹是從媽媽的大肚子裏出來的,不是莫名其妙來的,他們好像以為我會很高興,讓我過去抱抱他們,我很不情願,這簡直是太糟糕了,媽媽小心翼翼地她懷裏的小孩子遞給我,她告訴我這是個女孩,另外一個還在樓上睡覺,我試著抱了抱她,她咧著嘴對我笑,伸出手想來抓我,眼睛格外地明亮,她其實很可愛,笑得很甜,媽媽去給她衝牛奶,我抱著她在沙發上坐了好一會兒,我稍微對她做個鬼臉,她就會笑得齜牙咧嘴,眼睛鼻子嘴巴都擰到一塊去了,我用枕頭擋住她的臉,然後突然放開,她就會興奮得手舞足蹈,十分可愛。如我所料,自從有了他們之後,媽媽對我的關愛就少了,她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整天陪著我,不會一直給我講那些傳奇的名人故事,不會每天盯著我練一個小時的小提琴,不會每天陪我玩球,也不再每天給我講睡前故事,她會讓司機送我去上學,不會親自送,因為她需要把關愛分給我的“弟弟妹妹”,我為此跟媽媽鬧過幾次脾氣,我甚至說了我要掐死他們兩個,我不要這樣的“弟弟妹妹”,媽媽被我的話嚇了一跳,給我上了整整兩年的道德教育課,那是所有我學過的課程中最無聊的課程,所以我也長了記性,從此以後我就再也沒說過那些不符合道德教育的話,時間一久,媽媽也對我放下心來。隨著他們漸漸長大,我覺得媽媽對他們的喜愛之情遠勝於我,尤其是對蘇言,一個一身怪病,還雙腿殘疾的人,我媽媽很長一段時間都在研究蘇言能做什麼,蘇言能做什麼,我也想過這個問題,對於一個雙腿殘疾,一身怪病,還不能見人的人來說,最大的貢獻大概就是少吃點糧食,為這個國家龐大的人口基數獻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後來媽媽在進行各種嚐試之後終於找到了蘇言的天賦所在,媽媽給她請了鋼琴老師,教她彈鋼琴,其實我並不能理解媽媽為什麼選擇讓她學鋼琴,她學得很差勁,一首很簡單的曲子,蘇宸在邊上看著都會彈了,她就是學不會,而且她到四歲的時候,還不會說話,那時候我們都以為她是啞巴,五歲的時候,她才差不多開始咿咿呀呀地說話,她說出的話這個世界上隻有兩個人能懂,一個是我那偉大的母親,還有一個就是我那天才的弟弟,我一度覺得蘇言的存在嚴重拉低了我們家的智商,我很嫌棄她,她是我這一輩子第一個這麼嫌棄的人,那真的是相當的嫌棄。跟蘇言相反,蘇宸完全是另外一種生物的存在,他很聰明,差不多他兩歲的時候,每當我寫作業,他就喜歡爬到我跟前,向我伸出兩隻肉肉的手,笑得傻傻地伸著手隻會說最簡單的“抱”,我想既然他自己找死,那我為什麼不成全他呢?我就把他抱起來,寫作業寫得煩的時候就掐他兩把權當娛樂,他對此毫無反應,我也不敢下手太重,我一開始以為他是傻的,後來才知道他的整個注意力全集中在我的作業上,尤其是我在算數學的時候,他會格外用力地往桌子前麵湊,他喜歡翻我的書包,拿著那些他完全看不懂的書當玩具,這些現象很快被我媽發現,她十分驚訝,摟著蘇宸又親又抱,一直說我們家要出天才了,我並不覺得家裏有個比我還聰明,比我還受寵的孩子有什麼好,我對蘇宸的討厭大概就是從媽媽發現他是個天才的時候開始的。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聽媽媽說過自己有外婆,我以前問過她這個問題,她很難過的樣子,沒有說話,我以為自己的外公外婆都死了,就再也沒有問過。我也不太在乎這個問題,對我來說,我的媽媽聊勝於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她是最好的,無人能比,所以我無法容忍家裏突然出現的兩個人來分享她的愛,她應該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而不是別人的孩子身上。所以後來當爸爸回來,他告訴我和蘇宸,媽媽已經拋棄我們三個了,她已經拋棄這個家了,他要為他們再娶一個女人的時候,我簡直憤怒到了極點,我完全不相信他的話,我媽媽不可能會拋棄我們,她不可能因為破產就不要爸爸了,她是那麼的愛我們,每天給我們做不同的飯菜,每天給我們檢查作業,每天對著我們溫柔地笑,每個周末都帶我們出去玩,就算蘇言不能走路,她也會一直抱著她,帶著她坐旋轉木馬,讓我們在沙灘裏堆城堡,她記得我們每個人的生日,她會精心地為我們準備驚喜,他會把爸爸的禮物都為我們準備好,其實爸爸很少記得我們生日,他總是很忙,常常在國外,我有時候一連好幾個月都見不到他,我想這些都是借口,是爸爸為了另結新歡的借口。為了充分表達自己的情感,在爸爸走後,我把家裏能砸的東西全部都咋了,把碗砸的粉碎,把電視機推翻在地,並用催子去砸,把玻璃敲碎,把床給拆解,在床單上撒尿,把窗簾扔進廁所,把書堆成一堆,燒成了灰燼,把沙發上的布用刀劃成碎片,把他的衣服全部剪爛等等,家裏被我弄得極其混亂,我強忍著一把火把這個地方燒了的衝動,蘇宸在旁邊顯然是被我給嚇到了,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就連我把他心愛的書燒了也沒上前來阻止我,將一切破壞殆盡之後,我拿了個箱子,把自己的衣服,還有證件收好收拾好,準備徹底脫離這個家,如果當時蘇宸沒有死乞白賴地跟上來的話,那麼我從那個時候可能就開始了自己的流浪生涯了,我其實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但是我必須那麼做,為了我的媽媽,也為了我自己心底的驕傲,家裏突然多出來的蘇言和蘇宸,我已經是額外寬宏大量了,我絕對不允許我的家裏再出現一些亂七八糟的人,我無法接受繼母這種生物的存在,也沒有辦法原諒爸爸的背叛,即使是後來爸爸跟我解釋當年是媽媽自己失蹤的,是媽媽自己先簽了離婚協議書寄給他的,我還是沒有辦法釋懷。蘇宸什麼東西都沒拿,見我推著大箱子要走的時候,就死死地跟在我身後,我身上大概還有六七百塊錢,我一分錢都沒給他留,當我決定離家出走的時候,我就徹底想明白了,我要跟他斷絕關係,讓他去接受繼母的摧殘去吧,從此以後再也與我無關,我不會為此皺一下眉頭。我拖著箱子走得不快,蘇宸似乎是意識到我要扔掉他,跟得特別緊,幾乎是一步都不肯鬆懈,當天晚上我在地鐵站睡了一覺,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走上這樣一條路,那是我第一次嚐試到流落街頭的滋味,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拋棄了你一樣,地鐵站的過堂風陰森森,涼颼颼的,讓人心神不寧,在地鐵站也有幾個像我們這樣的流浪漢蜷縮在牆邊睡覺,盡管我已經落到了這個地步,但我告訴自己,我跟他們是不一樣的,我不是流浪漢,隻是暫時沒有家的人,我更加認真地去廁所漱口洗臉,把手在冷水裏衝洗得更加幹淨,還抹了抹我有些汗濕的腳,把我穿了一天的襪子洗了,蘇宸什麼都沒做,隻是在廁所門口死死地盯著我,看得出他很累,如果是平時,這個時間他早就睡著了,他晚上什麼東西也沒吃,又走了這麼遠的路,或許他的體力早就已經到達極限了,冬天的地鐵站很冷,我穿了兩件棉衣,再往自己身上蓋了一件,才勉勉強強能夠睡上一覺,趁我睡著之後,蘇宸也縮進我的棉衣裏來,在我旁邊睡了起來,晚上醒來我想趁機溜走,但蘇宸緊緊抓著我的衣服,我自己也太累了,經過這麼一番折騰,我實在是沒什麼力氣了。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醒了,我去吃早餐,沒有給蘇宸買,蘇宸也不說話,他似乎也不敢要求讓我給他買吃的,夾在一邊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吃,我鐵了心要甩開他,吃完早餐之後,我有了力氣,就拖著行李箱飛快地跑,蘇宸餓得渾身無力,追著我的步伐漸漸慢了下來,我看準時機,在亮著紅燈的時候,飛快地穿過一條小馬路。我走過去,依稀還能聽見蘇宸在對麵哭著大聲喊:“哥哥!”他一聲一聲地喊我哥哥,可我下定決心不再回頭看。我迫使自己加快速度離開了那裏,我走了很久,心裏產生一股沒有由來的恐懼,我告訴自己沒有關係,他本來就是撿來的,如果不是我們家,他早就死了,現在我們家沒落了,我也不得不去流浪,我也不知道未來會去哪裏,我們應該各走各的路,這樣才是對的,可是我又想起,他已經差不多一整天沒有吃過東西了,從昨天中午開始,我就沒有給他買過一點東西,如果這兩天他還沒有東西吃,他很可能就此餓死,我突然很後悔,應該讓他吃飽,給他留一筆錢,畢竟在我們為數不多的財產中,也有一份他的功勞,這麼想著,慢慢地我連一步都前進不了了,媽媽的話一直在我的耳邊,我仿佛還能看到我們一起在沙灘上玩的樣子,我推著蘇言的輪椅,蘇言興致勃勃地催我快一點,去追跑在前麵的蘇宸,我也格外來勁,我們無意義地追逐打鬧,卻意外地很開心,我還能想起在大雪裏我們一起打雪仗的場景,蘇言不會走路,我和蘇宸就在她的輪椅邊上堆了一座高高的雪山,讓她不用彎腰就可以抓起雪球一起打雪仗,那個時候我可以明目張膽地欺負他們,我毫不客氣地把雪大把大把地扔進他們的衣服裏,但是他們從來不會哭,每次被我欺負的時候,還是在那裏傻傻地玩得很開心的樣子,我總是忍不住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罵他們傻瓜。我突然覺得很害怕,像蘇宸這麼傻的人,說不定三言兩語就被別人騙走了,可能會被賣到窮鄉僻壤,也可能會被人賣器官,我聽說過很多類似的事情,賣器官可以賺很多錢,這世界上有很多喪心病狂的人靠賣小孩子的器官發財,這樣想著,一種強大的恐懼感壓製住了我,我拖著箱子趕緊往回跑。跑到跟蘇宸分別的地方的時候,果然看到有幾個人圍在蘇宸的旁邊,蘇宸還在那裏大哭,我扒開人群,走到蘇宸的身邊,蘇宸看到是我,哭著趕緊從地上掙紮著站了起來,死死地揪著我的衣角,口齒不清地喊著我,聲音哽咽,斷斷續續,臉都花了,他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