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紅樓舊事(1 / 3)

輯一紅樓舊事

北京的癡夢

我自一九三一年暑後到北京住,減去離開的三四年,時間也轉完了幹支紀年的一周。有什麼可以稱為愛或惡的感觸嗎?再思三思,就覺得可留戀的事物不少。此情是昔年早已有之。二十年代後半期,我在通縣念師範,曾來北京,走的是林黛玉進京那條路,入朝陽門一直往西。更前行,穿過東四牌樓和豬市大街,進翠花胡同。出西口,往西北看,北京大學紅樓的宏偉使我一驚。另一次的一驚是由銀錠橋南往西走,遠望,水無邊,想不到城市裏竟有這樣近於山水畫的地方。念師範,常規是畢業後到外縣甚至鄉鎮去當孩子王,所以其時看北京就如在天上,出入北大紅樓,定居後海沿岸,是夢中也不敢想的。

幾年前我曾謅文談機遇,說它與人的一生關係密切,我們卻不能奈何它,因為已然者不可改,未然者不可知。就憑這不可知,離開通縣之後,我竟有了先則出入紅樓、後則結廬後海的機會。在北京住時間長了,風風雨雨,啼啼笑笑,也是一部二十四史,無從說起;單說對於北京,就有了較深的了解。了解常常與情糾纏到一起,這情是“愛”,表現為說說道道,是覺得許多方麵都好。許多方麵,說不勝說,隻好化零為整,說印象最深的,計有四條。

第一是文化空氣濃。表現在許多方麵,也隻能說說顯著的。一是學校多,大中小,上包括世界知名的北大、清華、燕京等,下也不當棄外號為“野雞”的,可以說大街小巷都是。學校多,知書識禮的人也就多,如果當代還有孟母,她擇鄰就可以省很多力。二是讀書人多,這多人中,自然還要包括不少有高名的,如王國維、魯迅、陳寅恪等等。三是書多,圖書館,個人收藏,書店書攤,幾乎到處都是書。我們常說書香,各種書,古,今,中,外,善本,木刻,鉛印……清除“黃色”的之後,用鼻嗅,氣味不一樣,但有個共同的作用,是與之接近,日久天長,就可以野氣漸減而文氣漸增,所謂“文質彬彬,然後君子”。四是與文有關的事物多,這是說書之外,還有書畫碑帖、筆墨紙硯等等,也是隨處可見。就算作附庸風雅吧,比如你有了蝸居,想略裝點一下,就可以到琉璃廠,寫字找羅複堪,刻印找張樾丞,等等,幾天就交工。五是雅人雅事多,比如你逛公園,路過茶座,會聽到男女雜坐唱昆曲;往某街巷,不識路,問路旁老北京,他會領你去,高高興興的(今日就多半會索指路錢)。

第二是曆史舊跡多。舊跡有什麼好?我的體會,是給“逝者如斯”之歎略作一些補償,即使如蘇東坡所說“而未嚐往也”,也總可以撫摸柱礎而想見昔時的宮殿之美。而說起北京,所存舊跡又不隻是柱礎。限於人而有文名的,其故居,隻是宣南,就可以找到幾十處吧?人而有豔名的就更容易引起思古之幽情,如鐵獅子胡同有明末田畹府,從門前過,我們就禁不住想到陳圓圓。這樣的幽情也許不該有嗎?人生就是這麼回事,我們是俗人,俗是本分事,不矯情,也可以說是無傷也。

第三是富有人情味。這是與其他城市,尤其新興城市比,與北京人,尤其老北京(還可以分為深淺二級,深是旗下人,淺是非旗下的多年住戶)相處、交往,總感到親切、溫暖。這由於他們(包括婦女)慣於待人如己,助人為樂。

第四是吃穿日用。北京老字號多,花點錢,所得輕說是靠得住,重說是必很好。這方麵,由程朱陸王看是小節,但是,如果由唯心而移近唯物,所費不多而能得到自己想望的,就成為大事了。以切身感受為例,單說老而沒有字號的,我住在後海北岸,西行,小市喝大麥粥,東行,大葫蘆買甜醬蘿卜,晚間家中坐,買推車串街的羊頭肉,都價不高而味絕美,其他都市就未必能這樣。

覺得好處多,必化為情,是愛。情動於中,依《詩大序》之教,要形於言,於是遠在二十年前,我就以“春明碎影”為題,湊了十二首五言絕句。寫人,寫事,寫時,寫地,當然都是可懷念的。懷念,一個分量重的原因是已經不再有。又過二十年的現在就更甚。比如以上說的四種優點,即使還沒有化為零,也所餘無幾了吧?這樣說,我的情是由愛變為惋惜。可說的不少,隻說一種,桑榆之年最想望而不能得的,是一個稱心如意的息影之地。可取的地方不隻一處,老北京是其中之一,比如偏僻地方的小胡同內,一個由牆外可以望見棗樹的小院就很好。說起來,這願望也是藏於心久矣,有詩為證:露蟬聲漸細,容易又秋風。

曲巷深深院,牆頭棗實紅。(《春明碎影·深巷之秋》)這樣的小院,近些年都是住在樓裏想象的。能實現嗎?顯然,除非是在夢裏。

夢,非人力所能左右,於是我轉而投身於白日夢。又於是我就真有了一個小院,離城根不遠,因而可以聽到城外叢林的鳥叫。院內房不是四合,為的實地多,可以容納兩三棵棗樹。不能種丁香或海棠嗎?老北京,小門小戶,要是棗樹,秋深樹上變紅,才對。當然,不能少個女主人,《浮生六記》陳芸那樣的,秀麗,多情,而且更多有慧。這之後,我的拙句“丁香小院共黃昏”改為“棗棵小院共黃昏”,幻想就可以成為現實。說到此,有人不免要竊笑,說書呆子的“呆”竟發展為“瘋”,可憐可歎。但我亦有說焉,是有言在先,乃白日夢,自己也知道必不能實現;不能實現而仍想說,也隻是因為,對於昔年的北京生活,實在舍不得而已。

紅樓點滴一

民國年間,北京大學有三個院:一院是文學院,即有名的紅樓,在紫禁城神武門(北門)以東漢花園(沙灘的東部)。二院是理學院,在景山之東馬神廟(後改名景山東街)路北,這是北京大學的老居址,京師大學堂所在地。三院是法學院(後期移一院),在一院之南北河沿路西。紅樓是名副其實的紅色,四層的磚木結構,坐北向南一個橫長條。民國初年建造時候,是想用作宿舍的,建成之後用作文科教室。文科,而且是教室,於是許多與文有關的知名人士就不能不到這裏來進進出出。其中最為大家所稱道的當然是蔡元培校長,其餘如劉師培、陳獨秀、辜鴻銘、胡適等,就幾乎數不清了。人多,活動多,值得說說的自然就隨著多起來。為了把亂絲理出個頭緒,要分類。其中的一類是課堂的隨隨便便。

一般人談起北京大學就想到蔡元培校長,談起蔡元培校長就想到他開創的風氣——兼容並包和學術自由。這風氣表現在各個方麵,或者說無孔不入,這孔自然不能不包括課堂。課堂,由宗周的國子學到清末的三味書屋,規矩都是嚴格的。北京大學的課堂卻不然,雖然規定並不這樣說,事實上總是可以隨隨便便。這說得鮮明一些是:不應該來上課的卻可以每課必到,應該來上課的卻可以經常不到。

先說不應該上課而上課的情況。這出於幾方麵的因緣和合。北京大學不乏名教授,所講雖然未必都是發前人之所未發,卻是名聲在外。這是一方麵。有些年輕人在沙灘一帶流浪,沒有上學而同樣願意求學,還有些人,上了學而學校是不入流的,也願意買硬席票而坐軟席車,於是都踴躍地來旁聽。這也是一個方麵。還有一個方麵是北京大學課堂的慣例:來者不拒,去者不追。且說我剛入學的時候,首先感到奇怪的是同學間的隔膜。同坐一堂,摩肩碰肘,卻很少交談,甚至相視而笑的情況也很少。這由心理方麵說恐怕是,都自以為有一套,因而目中無人。但這就給旁聽者創造了大方便,因為都漠不相關,所以非本班的人進來入座,就不會有人看,更不會有人盤查。常有這樣的情況,一個學期,上課常常在一起,比如說十幾個人,其中哪些是選課的,哪些是旁聽的,不知道;哪些是本校的,哪些不是,也不知道。這模模糊糊,有時必須水落石出,就會近於笑談。比如劉半農先生開“古聲律學”的課,每次上課有十幾個人,到期考才知道選課的隻有我一個人。還有一次,聽說是法文課,上課的每次有五六個人,到期考卻沒有一個人參加。教師當然很惱火,問管注冊的,原來是隻一個人選,後來退了,管注冊的人忘記注銷,所以便宜了旁聽的。

再說應該上課而不上課的情況。據我所知,上課時間不上課,去逛大街或看電影的,像是很少。不上有種種原因或種種想法。比如有的課不值得聽,如“黨義”;有的課,上課所講與講義所寫無大差別,可以不重複;有的課,內容不深,自己所知已經不少;等等。這類不上課的人,上課時間多半在圖書館,目的是過屠門而大嚼。因為這樣,所以常常不上課的人,也許是成績比較好的;在教授一麵,也就會有反常的反應,對於常上課的是親近,對於不常上課的是敬畏。不常上課,有曠課的處罰問題,學校規定,曠課一半以上不能參加期考,不考不能得學分,學分不夠不能畢業。怎麼辦?辦法是求管點名(進課堂看座位號,空位畫一次缺課)的盛先生擦去幾次。學生不上課,鑽圖書館,這情況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盛先生總是慨然應允。

這種課堂的隨隨便便,在校外曾引來不很客氣的評論,比如,北京大學是把後門的門檻鋸下來,加在前門的門檻上,就是一種。這評論的意思是,進門很難;但隻要能進去,混混就可以畢業,因為後門沒有門檻阻擋了。其實,至少就我親身所體驗,是進門以後,並沒有很多混混過去的自由,因為有無形又不成文的大法管轄著,這就是學術空氣。說是空氣,無聲無臭,卻很厲害。比如說,許多學問有大成就的人都是藍布長衫,學生,即使很有錢,也不敢西裝革履,因為一對照,更慚愧。其他學問大事就更不用說了。

時間不很長,我離開這個隨隨便便的環境。又不久,國土被侵占,學校遷往西南,同清華、南開合夥過日子去了。一晃過了十年光景,學校返回舊居,一切支離破碎。我有時想到紅樓的昔日,舊的風氣還會有一些嗎?記得是一九四九年四月,老友曹君來串門,說梁思成在北大講中國建築史,每次放映幻燈片,很有意思,他聽了幾次,下次是最後一次,講雜建築,應該去聽聽。到時候,我們去了。講的是花園、橋、塔等等,記得幻燈片裏有蘇州木瀆鎮的某花園,小巧曲折,很美。兩小時,講完了,梁先生說:“課講完了,為了應酬公事,還得考一考吧?諸位說說怎麼考好?”聽課的有近二十人,沒有一個人答話。梁先生又說:“反正是應酬公事,怎麼樣都可以,說說吧。”還是沒有人答話。梁先生像是恍然大悟,於是說:“那就先看看有幾位是選課的吧。請選課的舉手。”沒有一個人舉手。梁先生笑了,說:“原來諸位都是旁聽的,謝謝諸位捧場。”說著,向講台下作一個大揖。聽講的人報之以微笑,而散。我走出來,想到北京大學未改舊家風,心裏覺得安慰。

紅樓點滴二

點滴一談的是紅樓散漫的一麵。還有嚴正的一麵,也應該談談。不記得是哪位先生了,上課鼓勵學生要有求真精神,引古希臘亞裏士多德改變業師柏拉圖學說的故事,有人責問他不該這樣做,他說:“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紅樓裏就是提倡這種精神,也就真充滿這種空氣。這類故事很不少,說幾件還記得的。

先說一件非親曆的。我到北京大學是三十年代初,其時古文家劉師培和今文家崔適已經下世十年左右。聽老字號的人說,他們二位的校內住所恰好對門,自然要朝夕相見,每次見麵都是恭敬客氣,互稱某先生,同時伴以一鞠躬;可是上課之後就完全變了樣,總要攻擊對方荒謬,毫不留情。崔有著作,《史記探原》和《春秋複始》都有北京大學講義本;劉著作更多,早逝之後刊為《劉申叔先生遺書》,可見都是忠於自己的所信,當仁不讓的。

三十年代初,還是疑古考古風很盛的時候;同是考,又有從舊和革新之別。胡適寫了《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在學校講中國哲學史,自然也是上卷。順便說個笑話,胡還寫過《白話文學史》,也是隻有上卷,所以有人戲稱之為“上卷博士”。言歸正傳,錢賓四(穆)其時已經寫完《先秦諸子係年考辨》,並準備印《老子辨》。兩個人都不能不處理《老子》。這個問題很複雜,提要言之,書的《老子》,人的“老子”,究竟是什麼時代的?胡從舊,二“老”就年高了,高到春秋晚年,略早於孔子;錢破舊,二“老”成為年輕人,晚到戰國,略早於韓非。胡書早出,自然按兵不動,於是錢起兵而攻之,胡不舉白旗,錢很氣憤,一次相遇於教授會(現在名教研室或教員休息室),錢說:“胡先生,《老子》年代晚,證據確鑿,你不要再堅持了。”胡答:“錢先生,你舉的證據還不能使我心服;如果能使我心服,我連我的老子也不要了。”這次激烈的爭執以一笑結束。

爭執也有不這樣輕鬆的。也是反胡,戈矛不是來自革新的一麵,而是來自更守舊的一麵。那是林公鐸(損),人有些才氣,讀書不少,長於記誦,二十幾歲就到北京大學國文係任教授。一個熟於子曰詩雲而不識abcd的人,不讚成白話是可以理解的。他不像林琴南,公開寫信反對;但又不能唾麵自幹,於是把滿腹怨氣發泄在課堂上。一次,忘記是講什麼課了,他照例是喝完半瓶葡萄酒,紅著麵孔走上講台。張口第一句就責罵胡適怎樣不通,因為讀不懂古文,所以主張用新式標點。列舉標點的荒唐,其中之一是在人名左側打一個杠子(案即專名號),“這成什麼話!”接著說,有一次他看到胡適寫的什麼,裏麵寫到他,旁邊有個杠子,把他氣壞了;往下看,有胡適自己的名字,旁邊也有個杠子,他的氣才消了些。講台下大笑。他像是滿足了,這場缺席判決就這樣結束。

教師之間如此。教師學生之間也是如此,舉兩件為例。一次是青年教師俞平伯講古詩,蔡邕所作《飲馬長城窟行》,其中有“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兩句,俞說:“知就是不知。”一個同學站起來說:“俞先生,你這樣講有根據嗎?”俞說:“古書這種反訓不少。”接著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出六七種。提問的同學說:“對。”坐下。另一次是胡適之講課,提到某一種小說,他說:“可惜向來沒有人說過作者是誰。”一個同學張君,後來成為史學家的,站起來說,有人說過,見什麼叢書裏的什麼書。胡很驚訝,也很高興,以後上課,逢人便說:“北大真不愧為大。”

這種站起來提問或反駁的舉動,有時還會有不禮貌的。如有那麼一次,是關於佛學某問題的討論會,胡適發言比較長,正在講得津津有味的時候,一個姓韓的同學氣衝衝地站起來說:“胡先生,你不要講了,你說的都是外行話。”胡說:“我這方麵確是很不行。不過,叫我講完了可以嗎?”在場的人都說,當然要講完。因為這是紅樓的傳統,堅持己見,也容許別人堅持己見。根究起來,韓君的主張是外道,所以被否決。

這種堅持己見的風氣,有時也會引來小麻煩。據說是對於講課中涉及的某學術問題,某教授和某同學意見相反。這隻要能夠相互容忍也就罷了;偏偏是互不相讓,爭論起來無盡無休。這樣延續到學期終了,不知教授是有意為難還是選取重點,考題就正好出了這一個。這位同學自然要言己之所信。教授閱卷,自然認為錯誤,於是評為不及格。照規定,不及格,下學期開學之後要補考,考卷上照例蓋一長條印章,上寫:注意,六十七分及格。因為照規定,補考分數要打九折,記入學分冊,評六十七分,九折得六十分多一點,勉強及格。且說這次補考,也許為了表示決不讓步吧,教授出題,仍是原樣。那位同學也不讓步,答卷也仍是原樣。評分,寫六十,打折扣,自然不及格。還要補考,仍舊是雙方都不讓步,評分又是六十。但這一次算及了格,問為什麼,說是規定隻說補考打九折,沒有說再補考還要打九折,所以不打折扣。這位教授違背了紅樓精神,於是以失敗告終。

紅樓點滴三

點滴一談散漫,二談嚴正;還可以再加一種,談容忍。我是在中等學校念了六年走入北京大學的,深知充任中學教師之不易。沒有相當的學識不成;有,口才差,講不好也不成;還要有差不多的儀表,因為學生不隻聽,還要看。學生好比是劇場的看客,既有不買票的自由,又有喊倒好的權利。戴著這種舊眼鏡走入紅樓,真是麵目一新,這裏是隻要學有專長,其他一切都可以湊合。自然,學生還有不買票的自由;不過隻要買了票,進場入座,不管演者有什麼奇怪的唱念做,學生都不會喊倒好,因為紅樓的風氣是我幹我的,你幹你的,各不相擾。舉幾件還記得的小事為證。

一件,是英文組,我常去旁聽。一個外國胖太太,總不少於五十多歲吧,課講得不壞,發音清朗而語言流利。她講一會總要讓學生溫習一下,這一段空閑,她坐下,由小皮包裏拿出小鏡子、粉和胭脂,對著鏡子細細塗抹。這是很不合中國習慣的,因為是“老”師,而且在課堂。我第一次看見,簡直有點愕然;及至看看別人,都若無其事,也就恢複平靜了。

另一件,是顧頡剛先生,那時候他是燕京大學教授,在北京大學兼課,講《禹貢》之類。顧先生專攻曆史,學問淵博,是疑古隊伍中的健將;善於寫文章,下筆萬言,凡是翻過《古史辨》的人都知道。可是天道吝嗇,與其角者缺其齒,口才偏偏很差。講課,他總是意多而言語跟不上,吃吃一會,就急得拿起粉筆在黑板上疾書。寫得速度快而字清楚,可是無論如何,較之口若懸河總是很差了。我有時想,要是在中學,也許有被驅逐的危險吧?而在紅樓,大家就處之泰然。

又一件,是明清史專家孟心史(森)先生。我知道他,起初是因為他是一樁公案的判決者。這是有關《紅樓夢》本事的。很多人都知道,研究《紅樓夢》,早期有“索隱”派,如王夢阮,說《紅樓夢》是影射清世祖順治和董鄂妃的,而董鄂妃就是秦淮名妓嫁給冒辟疆的董小宛。這樣一比附,賈寶玉就成為順治的替身,林黛玉就成為董小宛的替身,真是說來活靈活現,像煞有介事。孟先生不聲不響,寫了《董小宛考》,證明董小宛生於明朝天啟四年,比順治大十四歲,董小宛死時年二十八,順治還是十四歲的孩子。結果判決:不可能。我是懷著看看這位精幹厲害人物的心情才去聽他的課的。及至上課,才知道,從外貌看他是既不精幹,又不厲害。身材不高,永遠穿一件舊棉布長衫,麵部沉悶,毫無表情。專說他的講課,也是出奇的沉悶。有講義,學生人手一編。上課鍾響後,他走上講台,手裏拿著一本講義,拇指插在講義中間。從來不向講台下看,也許因為看也看不見。應該從哪裏念起,是早已準備好,有拇指作記號的,於是翻開就照本慢讀。我曾檢驗過,耳聽目視,果然一字不差。下課鍾響了,把講義合上,拇指仍然插在中間,轉身走出,還是不向講台下看。下一課仍舊如此,真夠得上是堅定不移了。

又一件,是講目錄學的倫哲如(明)先生。他知識豐富,不但曆代經籍藝文情況熟,而且,據說見聞廣,許多善本書他都見過。可是有些事卻糊裏糊塗。譬如上下課有鍾聲,他向來不清楚,或者聽而不聞,要有人提醒才能照辦。關於課程內容的數量,講授時間的長短,他也不清楚,學生有時問到,他照例答:“不知道。”

又一件,是林公鐸(損,原寫攻瀆)先生。他年歲很輕就到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係任教授,我推想就是因此而驕傲,常常借酒力說怪話。據說他長於記誦,許多古籍能背;詩寫得很好,可惜沒見過。至於學識究竟如何,我所知甚少,不敢妄言。隻知道他著過一種書,名《政理古微》,薄薄一本,我見過,印象不深,以“人雲亦雲”為標準衡之,恐怕不很高明,因為很少人提到。但他自視很高,喜歡立異,有時異到等於胡說。譬如有一次,有人問他:“林先生這學期開什麼課?”他答:“唐詩。”又問:“準備講哪些人?”他答:“陶淵明。”他上課,常常是發牢騷,說題外話。譬如講詩,一學期不見得能講幾首;就是幾首,有時也喜歡隨口亂說,以表示與眾不同。同學田君告訴我,他聽林公鐸講杜甫《贈衛八處士》,結尾雲,衛八處士不夠朋友,用黃米飯炒韭菜招待杜甫,杜公當然不滿,所以詩中說,“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意思是此後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也許就是因為常常講得太怪,所以到胡適兼任係主任,動手整頓的時候,林公鐸解聘了。他不服,寫了責問的公開信,其中用了楊修“雞肋”的典故,說“教授雞肋”。我當時覺得,這個典故用得並不妥,因為雞肋的一麵是棄之可惜,林先生本意是想表示被解聘無所謂的。

最後說說錢玄同先生。錢先生是學術界大名人,原名夏,據說因為庶出受歧視,想扔掉本姓,署名“疑古玄同”。早年在日本,也是章太炎的弟子。與魯迅先生是同門之友,來往很密,並勸魯迅先生改抄古碑為寫點文章,就是《呐喊·自序》稱為“金心異”的(案此名本為林琴南所惠賜)。他通文字音韻及國學各門。最難得的是在老學究的隊伍裏而下筆則詼諧諷刺,或說嬉笑怒罵。他是師範大學教授,在北京大學兼課,講“中國音韻沿革”。錢先生有口才,頭腦清晰,講書條理清楚,滔滔不絕。我聽了他一年課,照規定要考兩次。上一學期終了考,他來了,發下考卷考題以後,打開書包,坐在講桌後寫他自己的什麼。考題四道,旁邊一個同學告訴我,好歹答三道題就交吧,反正沒人看。我照樣做了,到下課,果然見錢先生拿著考卷走進教務室,並立刻空著手出來。後來知道,錢先生是向來不判考卷的,學校為此刻一個木戳,上寫“及格”二字,收到考卷,蓋上木戳,照封麵姓名記入學分冊,而已。這個辦法,據說錢先生曾向外推廣,那是在燕京大學兼課,考卷不看,交與學校。學校退回,錢先生仍是不看,也退回。於是學校要依法製裁,說如不判考卷,將扣發薪金雲雲。錢先生作複,並附鈔票一包,雲:薪金全數奉還,判卷恕不能從命。這次爭執如何了結,因為沒有聽到下回分解,不敢妄說。總之可證,紅樓的容忍風氣雖然根深蒂固,想越雷池一步還是不容易的。

沙灘的住

這個標題不夠明確。因為文題不宜於過長,隻得暫時將就,到寫的時候補救。我的意思是談談以北京大學為中心的青年學生,三十年代前後在北京沙灘一帶,生活的一個重要部分,住是什麼情況。——就是這個長解題,也還需要再加說明。沙灘是北京大學第一院(即文學院)所在地,校舍是有名的紅樓。紅樓是多方麵的中心。天文或者談不上,可以由地理說起。泛泛說,形勢是四通八達:東通東四牌樓,西通西四牌樓,南行不遠是王府井大街、東安市場,北行不遠是地安門、鼓樓。風景也好,西行幾百步就是故宮、景山、三海。縮小到僅限於學校也是這樣:西是第二院(理學院),南是第三院(法學院),學生宿舍大小七處,分布在南、西、北三麵。按三才的順序,地之後是“人”。這有兩個方麵值得說說。一是全國“文”界最有名的人,為數不少集中於此。二是大學程度的青年,有些是北京大學學生,很多不是,尤其到暑期,也集中於此。人多,都要住宿,辦法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