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故人夢影(1 / 3)

輯二故人夢影

章太炎

提起章太炎先生,我總是先想到他的怪,而不是先想到他的學問。多種怪之中,最突出的是“自知”與“他知”的迥然不同。這種情況也是古已有之,比如明朝的徐文長,提起青藤山人的畫,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愛,可是他自己評論,卻是字(書法)第一,詩第二,畫第三。這就難免使人生疑。章太炎先生就更甚,說自己最高的是醫道,這不隻使人生疑,簡直使人發笑了。

發笑也許應該算失禮,因為太炎先生生於清同治八年(1869年),按行輩是我的“老”老師的老師。老師前麵加“老”,需要略加說明:簡單說是還有年輕一代,譬如馬幼漁、錢玄同、吳檢齋等先生都是太炎先生的學生,我上學聽講的時候他們都已五十開外,而也在講課的俞平伯、魏建功、朱光潛等先生則不過三十多歲。“老”老師之師,我不能及門是自然的,不必說有什麼遺憾。不過對於他的為人,我還是有所知的,這都是由文字中來。這文字,有不少是他自己寫的,就是收在《章氏叢書》中的那些;也有不少是別人寫的,其赫赫者如魯迅先生所記,瑣細者如新聞記者所寫。總的印象是:學問方麵,深,奇;為人方麵,正,強(讀絳)。學問精深,為人有正氣,這是大醇。治學好奇,少數地方有意鑽牛角尖,如著文好用奇僻字,回避甲骨文之類;脾氣強,有時近於迂,搞政治有時就難免輕信,這是小疵。

一眚難掩大德,舍末逐本,對於太炎先生,我當然是很欽佩的。上天不負苦心人,是一九三二年吧,他來北京,曾在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講《廣論語駢枝》(清劉台拱曾著《論語駢枝》),不記得為什麼,我沒有去聽。據說那是過於專門的,有如陽春白雪,和者自然不能多。幸而終於要唱一次下裏巴人,公開講演。地點是北河沿北京大學第三院風雨操場,就是“五四”時期囚禁學生的那個地方。我去聽,因為是講世事,談己見,可以容幾百人的會場,坐滿了,不能捷足先登的隻好站在窗外。老人滿頭白發,穿綢長衫,由弟子馬幼漁、錢玄同、吳檢齋等五六個人圍繞著登上講台。太炎先生個子不高,雙目有神,向下望一望就講起來。滿口浙江餘杭的家鄉話。估計大多數人聽不懂,由劉半農任翻譯;常引經據典,由錢玄同用粉筆寫在背後的黑板上。說話不改老脾氣,詼諧而兼怒罵。現在隻記得最後一句是:“也應該注意防範,不要趕走了秦檜,迎來石敬瑭啊!”其時是“九一八”以後不久,大局步步退讓的時候。話雖然以詼諧出之,意思卻是沉痛的,所以聽者都帶著憤慨的心情目送老人走出去。

此後沒有幾年,太炎先生逝世了(1936年)。他沒有看見七七事變,更沒有看見強敵的失敗,應該說是懷著憤激和憂慮離開人間了。轉眼將近半個世紀過去,有一天我去魏建功先生書房,看見書桌對麵掛一張字條,筆畫蒼勁,筆筆入紙,功力之深近於宋朝李西台(建中),隻是倔強而不流利。看下款,章炳麟,原來是太炎先生所寫,真可謂字如其人了。不久,不幸魏先生也因為小病想根除,手術後惡化,突然作古,我再看太炎先生手跡的機緣也不再有了。

熊十力

熊十力先生是我的老師,現在要談他,真真感到一言難盡。這一言難盡包括兩種意思:一是事情多,難於說盡;二是心情雜亂,難於說清楚。還是五十年代,他由北京移住上海。其後政協開會,他兩度到北京來,先一次住在崇文門新僑飯店,後一次住在西單民族飯店。這後一次,正是大家都苦於填不滿肚皮的時候,他留我在飯店飽餐一頓,所以至今記憶猶新。別後,我寫過問候的信,也聽到過一點點他的消息。大動亂來了,我在文鬥武鬥中浮沉三年,然後到朱元璋的龍興之地去接受改造。喘息之暇,也曾想到年過八旬的老人——自然隻能想想。放還之後,七十年代中期曾到南京及蘇杭等地漫遊,想到上海看看而終於沒有敢去,主要是怕登門拜謁而告知的是早已作古。再稍後,忘記聽誰說,確是作古了,時間大概是六十年代末期。想到民族飯店的最後一麵,想到十幾年,我掙紮喘息而竟沒有寫三言兩語去問候,真是既悔恨又慚愧。

我最初見到熊先生是三十年代初期,他在北京大學講佛學,課程的名字是“新唯識論”吧,選這門課的人很少。我去旁聽幾次,覺得莫測高深,後來就不去了。交往多是四十年代後期,他由昆明回來,住在北京大學紅樓後麵,我正編一種佛學期刊,請他寫文章,他寫了連載的《讀智論抄》。解放以後,他仍在北京大學,可是不再任課,原因之小者是年老,大者,我想正如他自己所說,他還是唯心論。其時他住在後海東端銀錠橋南一個小院落裏,是政府照顧,房子雖不很多,卻整齊潔淨。隻他一個人住,陪伴他的是個四川的中年人,無業而有誌於佛學,因為尊敬老師,就兼做家務勞動。我的住所在後海北岸,離銀錠橋很近,所以晚飯後就常常到熊先生那裏去,因而關於熊先生,所知就漸漸多起來。

早年的事當然不便多問,但聽說革過命,後來不知由於什麼,竟反班定遠之道而行,投戎從筆,到南京歐陽竟無大師那裏學佛學。治學,也像他的為人一樣,堅於信而篤於行,於是寫了《新唯識論》。“唯識”前加個“新”字,自己取義是精益求精;可是由信士看來卻是修正主義,用佛門的話說是“外道”。於是有人作《破新唯識論》而攻之。熊先生不是示弱人物,於是作《破破新唯識論》而答之。混戰的情況可以不管,且說熊先生的佛學著作,我見到的還有《佛家名相通釋》,我原來有,大動亂中也失落了。他這一階段的學識,信士看是不純。後來,五十年代前後就變本加厲,張口真如,閉口大《易》,成為儒釋合一,寫了《原儒》《明心篇》《體用論》等書。我沒有聽到信士的評論,也許視為不可救藥,與之“不共住”了吧?嚴厲的評論是來自另一方麵,即批林批孔時期,見諸文件,說他是吹捧孔老二的人。沒有上海的消息,也不便探詢,我隻祝禱他借莊子“佚我以老”的名言而不至引來過多的麻煩。

尊重熊先生不妄語的訓誡,對於老師的學識,我不得不說幾句心裏話。熊先生的治學態度、成就,我都很欽佩。至於結論,恕我不能不懷疑。這問題很複雜,不能細說,也不必細說。我是比熊先生的外道更加外道的人,總是相信西“儒”羅素的想法,現時代搞哲學,應該以科學為基礎,用科學方法。我有時想,二十世紀以來,“相對論”通行了,有些人在用大鏡子觀察河外星空,有些人在用小鏡子尋找基本粒子,還有些人在用什麼方法鑽研生命,如果我們還是糾纏體用的關係,心性的底裏,這還有什麼意義嗎?——應該就此打住;不然,恐怕真要對老師不敬了。

還是撇開這玄虛幹燥的玩意兒,專說熊先生的為人。記得熊先生在《十力語要》裏說過,哲學,東方重在躬行。這看法,專就“知”說,很精。熊先生的可貴是凡有所知所信必能“行”。這表現在生活的各個方麵。以下談一些瑣細的,一般人會視為怪異的,或者可以算作軼事吧。

他是治學之外一切都不顧的人,所以住所求安靜,常常是一個院子隻他一個人住。三十年代初期,他住在沙灘銀閘路西一個小院子裏,門總是關著,門上貼一張大白紙,上寫,近來常常有人來此找某某人,某某人以前確是在此院住,現在確是不在此院住。我確是不知道某某人在何處住,請不要再敲此門。看到的人都不禁失笑。五十年代初期他住在銀錠橋,熊師母在上海,想到北京來住一個時期,順便逛逛,他不答應。我知道此事,婉轉地說,師母來也好,這裏可以有人照應,他毫不思索地說:“別說了,我說不成就是不成。”師母終於沒有來。後來他移住上海,是政協給找的房,仍然是孤身住在外邊。

不注意日常外表,在我認識的前輩裏,熊先生是第一位。衣服像是定做的,樣子在僧與俗之間。襪子是白布的,高筒,十足的僧式。屋裏木板床一,上麵的被褥等都是破舊的。沒有書櫃,書放在破舊的書架上。隻有兩個箱子,一個是柳條編的,幾乎朽爛了。另一個鐵皮的,舊且不說,底和蓋竟毫無聯係。且說這個鐵箱,他回上海之前送我了,七十年代我到外地流離,帶著它,返途嫌笨重,扔了。

享用是這樣不在意;可是說起學問,就走向另一極端,過於認真。他自信心很強,簡直近於頑固,在學術上決不對任何人讓步。寫《破破新唯識論》的事,上麵已經說過。還可以舉一件有意思的。四十年代晚期,廢名(馮文炳)也住在紅樓後麵,這位先生本來是搞新文學的,後來迷上哲學,尤其是佛學。熊先生是黃岡人,馮是黃梅人,都是湖北佬,如果合唱,就可以稱為“二黃”。他們都治佛學,又都相信自己最正確;可是所信不同,於是而有二道橋(熊先生三十年代的一個寓所,在地安門內稍東)互不相讓,至於動手的故事。這動手的武劇,我沒看見;可是有一次聽到他們的爭論。熊先生說自己的意見最對,凡是不同的都是錯誤的。馮先生答:“我的意見正確,是代表佛,你不同意就是反對佛。”真可謂“妙不可醬油”。我忍著笑走了。

對於弟子輩,熊先生就更不客氣了,要求嚴,很少稱許,稍有不合意就訓斥。據哲學係的某君告訴我,對於特別器重的弟子,他必是常常訓斥,甚至動手打幾下。我隻受到正顏厲色的訓導,可證在老師的眼裏是宰予一流人物。談起訓斥,還可以說個小插曲。一次,是熱天的過午,他到我家來了,妻恭敬地伺候,他忽然看見窗外遮著葦簾,嚴厲地對妻說:“看你還聰明,原來糊塗。”這突如其來的訓斥使妻一愣,聽下去,原來是陽光對人有益雲雲。

在一般人的眼裏,熊先生是怪人。除去自己的哲學之外,幾乎什麼都不在意;信與行完全一致,沒有一點曲折,沒有一點修飾;以誠待人,愛人以德:這些都做得突出,甚至過分,所以確是有點怪。但仔細想想,這怪,與其說是不隨和,毋寧說是不可及。就拿一件小事說吧,夏天,他總是穿一條中式白布褲,上身光著,無論來什麼客人,年輕的女弟子,學界名人,政界要人,他都是這樣,毫無局促之態。這我們就未必成。他不改常態,顯然是由於信道篤,或說是真正能“躬行”。多少年來,我總是懷著“雖不能之而心向往之”的心情同他交往。他終於要離開北京,我遠離嚴師,會怎麼樣呢?我請他寫幾句話,留作座右銘,他寫:“每日於百忙中,須取古今大著讀之。至少數頁,毋間斷。尋玩義理,須向多方體究,更須鑽入深處,勿以浮泛知解為實悟也。甲午十月二十四日於北京什刹海寓寫此。漆園老人。”並把牆上掛的一幅他自書的條幅給我,表示惜別。這條幅,十年動亂中與不少字軸畫軸一同散失。幸而這座右銘還在,它使我能夠常常對照,確知自己在讀古今大著和尋玩義理方麵都做得很差,慚愧而不敢自滿,如果這也可以算作收獲,總是熊先生最後的厚賜了。

苦雨齋一二

北宋初年有個大官,姓呂名端,字易直,作到平章事(宰相職)。同富鄭公、韓魏公等相比,他不算有名,可是關於他有個有趣的評語,而且出自太宗皇帝之口,是:“小事糊塗,大事不糊塗。”苦雨齋主人周作人是北京大學的老人物,從一九一七年到校,至一九三七年事變後學校南遷,整整二十年,可謂與學校共存亡。我上學時期,他主要擔任日文組的課,有時兼點國文係的課,如講六朝散文之類。他是老師行輩,我離開學校之後還同他有些交往。舊事難忘,有時自然會想到他;每次想到,呂端的故事就湧上心頭。也許應該算作感慨吧,是惋惜他不能學習呂端,而是與呂端相反:大事糊塗,小事不糊塗。

所謂大事是節操,用老話說是應該義不食周粟。他是日本留學生,精通日語,而且娶的是日本夫人,羽太信子。從在日本時期起,伴隨胞兄魯迅先生,過的就是文學生涯。回國以後,“五四”前後,他寫了大量的散文,也寫白話詩,有相當濃厚的除舊布新的氣息。這使他不隻在本國,就是在日本,也有了大名。七七事變,日軍侵占北京,像他這樣的人,三尺童子也會知道,是三十六著,走為上計。可是他沒有走。中計是學顧亭林,閉門卻掃,寧可死也不出山。起初他可能也有這種想法,因為曾經到燕京大學去任課。可是過些時候,傳言出現了,他要出來擔任什麼。日本人會利用他,這是任何人閉目都會想到的;他受不受利用,則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也許為了防萬一,有些顧念舊交誼的人婉言表示了勸阻之意,我知道的有錢玄同先生和馬幼漁先生。也有舊學生,多半用書劄。後來知道,這些勸告都沒有起作用,據說他還表示過,是因為勸說的理由還不能使他心服。我想,這說的未必合乎事實,事實是一定有什麼力量超過勸告的力量。這大力量是什麼呢?日本夫人?多年來對留日生活的眷戀?被元旦的一槍(一九三九年元旦有刺客登門行刺,中一槍,因衣厚未受傷)嚇壞了?生活無著?或者還有其他?總之,結果是明確的,終於還是開了門,先則文學院院長,一直到教育總署督辦。北大舊人寒心的是,可以抬出來讓國內外看看的人物竟然倒了。日本人呢,是可以借他來說明,可以抬出來讓國內外看看的人物也站在他們一邊,可見他們是正義的。對立的看法在一點上是相同的,表態的是“一”個人,蘊涵的意義卻不隻一個人。這就關係重大,所謂大事糊塗。

關於小事不糊塗,也可以舉出不少例證。不過先要解說一下,所謂“小”,是對國家、民族的“大”而言,意義並不等於微不足道。這首先是他“文”的方麵的成就。他精通日語,前麵已經說過。他還通希臘文和英文。中文的造詣更不用說。這使他有了大量吸收的條件。吸收多了要放出,他同魯迅先生一樣,筆下功力深,一生寫了大量的文章,以文集形式出版的有幾十種。早年和晚年還譯了不少著作,其中有些是日本和希臘的古典作品。這些都有文獻可證,用不著多說。

可以說說的是不見或少見於文獻的。他多次說他不懂“道”,這大概是就熊十力先生的“唯識”和廢名的“悟”之類說的。其實他也談儒家的恕和躬行,並根據英國性心理學家藹理斯的理論而談婦女解放。他多次說他不懂詩,對於散文略有所知。他講六朝散文,推崇《顏氏家訓》,由此可以推知他的“所知”是,文章要有合乎人情物理的內容,而用樸實清淡的筆墨寫出來。關於詩,我還記得三十年代初,一次在北京大學開詩的討論會,參加的人不多,隻記得周以外,還有鄭振鐸和謝冰心。別人都講了不少話,到周,隻說他不懂詩,所以不能說什麼。我想,這大概是因為,對於詩的看法,他同流行的意見有區別;流行的意見是詩要寫某種柔情或豪情,他不寫。他先是寫白話詩,後來寫舊詩,確是沒有某種柔情和豪情,可是有他自己的意境。晚年寫懷舊詩《往昔三十首》,用五古體,語淡而意厚,就不寫某種柔情和豪情說,可算是跳出古人的藩籬之外了。

這文的方麵的成就,與他的勤和認真有密切關係。從幼年起,他念了大量的書,可以說是古今中外。比如他喜歡瀏覽中國筆記之類的書,我曾聽他說,這方麵的著作,他幾乎都看過。有一次,巧遇,我從地攤上買到日本廢性外骨的《私刑類纂》,內容豐富,插圖幽默,很有趣,後來閑話中同他談起,他立即舉出其中的幾幅插圖,像是剛剛看過。還有一次,談起我買到藹理斯的自傳,他說他還沒見過,希望借給他看看。我送去,隻幾天就還我,說看完了。到他家串門的朋友和學生都知道,他永遠是坐在靠窗的桌子旁,桌子上放著一本書。寫也是這樣,幾乎天天要動筆,說是沒有別的事可做,不讀不寫悶得慌。

談起認真,也許受魯迅先生的感染,甚至瑣屑小事他也一絲不苟。書籍總是整整齊齊的。給人寫信,八行信箋用毛筆寫,總是最後一行署名,恰好寫滿,結束。用紙包書付郵,一定棱棱角角,整整齊齊。甚至友人送個圖章,他也要糊個方方正正的紙盒,把圖章裝在裏邊。大一些的事就更是這樣,治學,著述,總是嚴格要求,不滿足於差不多。記得有個人由市麵上買一本《日語百日通》,寫信問他是不是能夠這樣,他勸那個人還是幹點別的,以免白白耗費一百天,可惜。三十年代前後北京有一位王君,大概是個教師吧,學齊白石,也畫也刻,粗製濫造,裝腔弄勢,有人拿他的作品請周評論,周說:“我看他還是先念點書吧。”還有一次,我同他談起日本著作的翻譯,他說很不容易,並舉上海一位既畫又寫的有大名的某君為例,說很平常的也常常譯錯了。不知什麼機緣,我忽然想到日本俳句,說希望他能夠編一本日本俳句選譯。我心裏想,如果他不做,這介紹東方詩的小明珠到中國的工作就難於找到更合適的人。他聽了,毫不遲疑,很鄭重地說:“沒有那個本事,辦不了。”

學問文章談了不少,還應該談點家常。他的家常生活,有他的打油詩為證,第一首尾聯雲:“旁人若問其中意,且到寒齋吃苦茶。”住北京幾十年,他過的都是坐在書齋吃茶的悠閑生活。這使他由“五四”時期的激昂慢慢化為平和,甚至消沉,以致到關鍵時刻不能選上計,真是一言難盡。——話題有放大的趨勢,還是轉回來談家常。悠閑,向唯物方麵說是求舒適,這就不能不多花錢。買書多也不能不多花錢。幸而薪金高,有稿費。但據說也是到手就光。所以一旦事變,北大南遷,立刻就無柴無米,連錢玄同先生都感到很意外。

柴米油鹽之上是為人處世。在北京大學,他以態度溫和著名,訪者不拒,客氣接待,對坐在椅子上,不忙不迫,細聲微笑地談閑話,是苦雨齋的慣例。幾乎沒有人見過他橫眉豎目,也沒有人聽過他高聲嗬斥。在這方麵,事例很多,隻講一個。聽趙蔭棠先生說,是周有了大官位時期,一個北大舊學生窮得沒辦法,找他謀個職業。也許是第三次去問吧,正趕上屋裏有客,門房擋了駕。這位學生疑惑是推托,怒氣難平,於是站在門口大罵,聲音高到內院也聽得清清楚楚。誰也沒想到,過了三五天,通知那位學生上任了。有人問周,他這樣大罵,反而用他是怎麼回事。周說,到別人門口罵人,這是多麼難的事,太值得同情了。

也是聽趙蔭棠先生說,周曾同他講,自己知道本性中有不少壞東西,因而如果做了皇帝,也許同樣會殺人。我想,這樣的反省是真實的,譬如見諸文字,在早期,他曾同魯迅先生翻了臉。內情如何,據說局外人隻有張鳳舉和徐耀辰知道,可是有人問這兩位,他們總是以不了了之;現在呢,連這兩位也下世了。另一次翻臉是在晚期,也是不知為什麼,他用明信片印“破門聲明”,寄給熟人,說是不再承認沈啟無(四弟子之一)是他的弟子。我當時接到這個明信片,心裏想,不管沈啟無怎麼樣,自己表示大動幹戈總是與一貫溫和的麵貌不相稱。

日本侵略軍投降之後,他住了南京老虎橋監獄。我想,他應該悔恨沒有開門出走,或閉門學顧亭林。解放以後,聽說他表示悔恨,還願意以餘生做些有意義的事。過而能改總是好的,所以他又有了翻譯和寫作的機會。但人不是當年的了,坐落在北京西北部公用庫八道灣的苦雨齋也一變而為淒清冷落。住房隻剩內院北房的西半部;東半部,愛羅先珂住過的,中門外南房,魯迅先生住過的,都住了其他市民。所住北房三間,靠西一間是臥室,日本式布置,靠東一間是書房兼待客。客人來,奉茶的是自己或羽太夫人。幸而有老本,能夠在文墨的世界裏徜徉,不至過於寂寞。這樣的日子共計十六七年,中間經過文化大革命的動蕩,到一九六七年五月,又為讀者留下十幾種書,下世了。

這樣的一生,要怎樣評價才合適呢?偶然翻閱新編的《辭海》,看見有“周作人”一條,像是本諸過而知改,既往不咎的態度寫的。我引呂端的故事,說是大事糊塗,或者太苛了嗎?我想了想,因為我是他的學生,珍視他文的方麵的成就,難免求全責備,說是出於善意也罷,說是有違恕道也罷,既然這樣想了,也隻好這樣說了。

兩位美學家

兩位美學家,指朱光潛先生和宗白華先生。談這兩位,而且合在一起談,是因為近些年,我住在北京大學的燕園之內,與這兩位成為鄰居,有時出來散步或買食物,就間或在路上遇見,這點點因緣引起一些感想,想說說。說因緣和感想,意思是躲開學問,那不好談,因為太多,又難免玄遠,難免枯燥。

由結鄰說起。我一九六九年夏秋之際到明太祖龍興之地的幹校去接受改造,兩年之後結業,婦唱夫隨,也舍了城內三十餘年的住所,到燕園的東北隅寄食。朱光潛先生住燕南園的西北隅,花神廟遺址之西,與我成為遠鄰。宗白華先生也住燕園的東北隅,從我們的南窗可以看見他的北窗,與我成為近鄰。朱先生是我的老師,他的夫人奚今吾女士是我的同事,很熟,依常情,我可以常去串門,可是朱先生忙,不便去打擾,所以我與朱先生相見,經常是在西門內的外文樓附近。宗先生呢,因為是近鄰,幾乎朝朝夕夕都見到,也是在路上。

轉而說遠的因緣。知道宗白華先生,時間也許更靠前一些,記得中學國文課教材裏選過他的《讀書與自動的研究》等文章,我當然讀過。知道朱光潛先生,是從讀他的《給青年的十二封信》《文藝心理學》《談美》開始。其後,宗先生在我的知見中消失了。朱先生卻一直清晰,因為上大學時期,記得還聽過他講課,大概是文學概論吧;畢業以後,雜覽,有時也喜歡鑽鑽形而上,看看桑塔亞那等談美的著作,自然就又想到朱先生和他的克羅齊。朱先生不是狹窄的美學家,他通曉多方麵,並談多方麵,文筆也好,清明流利,我喜歡讀。

我和朱先生都是北大舊人,大革命風刮起之後,依照什麼什麼規律,身忙心不安,自掃門前雪,我幾乎把他忘了。沒有忘幹淨,是因為他的夫人和我同在一地,有時,至少為了合禮,要詢問一下他的情況。答複常是“還好”,“還”,意思是沒有壞到不能活。幹校結業,奚女士借了朱先生名高年老而且未被逐出北大的光,沒費多少周折就回了北京,其後不久我到燕園寄食,因而就有了接近朱先生的機會。可是事實是沒有接近,原因有二,都屬於時宜性質。以一九七六年的大地震為界,其前,朱先生先是住牛棚,掃廁所,放還之後,宜於閉門思過,如果門前常有客人來往,北京土語所謂顯鼻子顯眼,會給他增加麻煩,我不便去。其後,聽奚女士說,大革命一開始,朱先生自知問題嚴重,其中之一當然是學術權威性質的反動,於是接受應該低頭認罪的今訓,把與文字有關的,文稿等等,都交了。其時風暴剛起,沒有如何處理這類反動的規定,於是由當其事者依己見處理,而這位當其事者是,接收,打開外文樓某一間的門,都放入。風平浪靜之後,當然是發還,據說是沒失落什麼。可以想到,朱先生,與一般書呆子一樣,就繼續鑽進去,整理舊的,寫新的,總而言之,是加倍忙起來。我懶散,但對於這類的勤卻既欽佩又有些體會,所以還是不便去。

但究竟是同住在一個大牆圈之內,有時還是能夠見到。有個時期,朱先生經常到外文樓去工作,累了,就到樓東門外的通路上,叼著煙鬥散步。我遇見他幾次,總是問安之後,談幾句閑話就作別。他因為年高,身體顯得更矮了,頭發全白,步履很慢,配上由煙鬥不斷上升的煙縷,總像是沉思的樣子。衣服不破,但和人以及他的學問一樣,古舊,一看就知道是多年前的。這樓門外的通道,北端是副食店和糧店,來買食物的人不少,把朱先生放在這樣的人群裏,沉思而不買米油鹽,顯得有些怪,幸而燕園之內,這樣的怪物不罕見,所以追著細看並進而研究的好事者並不多。

以後,大概是因為行動越來越費力了吧,朱先生很少出門了。有一次,我見到奚今吾女士,問過朱先生情況之後,有預見之明,說請她轉求朱先生給我寫點什麼。不久就寫來,是豐子愷的一首五絕。字蒼勁,頹唐中有些拙氣,與《談美》的輕靈婉約不是一路。我感到慚愧,竟不知道朱先生的書法也有相當深的造詣。

最後一次見到朱先生是一九八四年秋冬之際(?),祝葉聖陶先生九十大壽,在北京西四同和居的宴會上,奚今吾女士隨著照看他。看來他是很衰弱了,活動,尤其走路,很吃力。酒飯當中,可能由於小便失禁,朱先生要往廁所。廁所照例是男女授受不親,奚女士不便進入,正在為難,一眼看見我,本著“有事,弟子服其勞”的古訓,讓我陪同前往。我攙著他,覺得出來,他是一點自主的力量也沒有了。我想到他的著作,他的心願,以及生生滅滅的自然規律,不禁泛起一縷逝者如斯的悵惘。其後有一年多,我沒見到奚女士,也就斷了朱先生的消息。終於傳來不幸的消息,他於一九八六年早春作古了。我趕往燕南園他的住所去吊唁,接待的人說,奚女士心髒病複發,遵醫囑,靜養,不能見客。就這樣,我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句話,算是把朱先生送走了。

宗白華先生比朱光潛先生高壽,我朝夕見到他的時候已經是八十年代,他年歲超過八十。我本來不認識他,常見我住處西側的大路上有個衰朽老人,中等身材,略豐滿,黑麵白發,穿得很舊,有時很破,腋下夾著一根手杖而永遠不用,走路有特點,是鞋底不離地,發出連續的嚓嚓聲,麵目和善,總是帶著笑容看對麵走來的人,問別人,知道是宗白華先生。後來才知道,我老伴同他相當熟,因為到東門外買食品常常遇見。我老伴不知道他是老牌的作家和美學家,所以向來以平等的態度對之。宗先生當然也是這樣,並且喜歡關照別人,例如有一次,我老伴買來較多的糕點,解釋原由,是宗先生勸她多買,說:“我嚐過了,確是軟,多買些吧!”宗先生也有老伴,大概身體很壞,春秋佳日,有時看見她在陽台上立一會兒,沒見她走出過陽台。也許就是因此,采購的任務要由宗先生獨自完成。采購,也許還有鍛煉的用意,據我老伴說,宗先生買物,常常是到更遠的海澱。我想,這樣的步法,往海澱買物,需要很長時間且不說,一定難於應付裕如吧?有一次,可以證實我的推斷並不錯,是夏天,見他嚓嚓走回來,不知買了什麼菜,大概是忘了帶裝的工具,急中生智,用傘代替,撐開,頭向下,大麵積小用,惹得不少路上人暗笑。我推想,他這樣像是心不在焉,大概是在想他的美學問題。果然,其後,他的最後一本文章選集《美學與意境》也出版了。我大致翻了翻,很佩服,覺得不愧是美學家,或再放大,哲學家,因為能夠學與用溝通,於一粒芥子中看到須彌,摘取生命樹上的花使之變成小詩。

也是一九八六年,但挨到年底,宗先生也作古了。不幸中之幸,與朱先生一樣,也留下他的思想和心願。我有時想到他們兩位,順流而下,不免想到美醜問題,以及另外兩個,同樣玄遠但又切身,善惡問題和實虛問題。善惡問題和美醜問題,是人類,或擴大,說生命,獨有的。實虛問題不是,沒有生命照樣會有此疑問,隻是生命不知道罷了。我這樣說,明眼人會看出,對於善惡和美醜,我是人本位的實利主義者,就是說,在這類看似神秘的事物中也沒有什麼神秘,拿起算盤,三七二十一,一退六二五,最後結賬,所謂善,所謂美,不過是有利生之力的什麼而已。但這裏的問題很複雜,專說美醜,以利生為辨析的原則,理論即使可通,付諸實行也大難。生有多種,“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也是;利就更難定,就一己說,有遠近,有久暫,因而不免有正反,範圍擴大到己以外就更是千頭萬緒,真是一言難盡。

隻好避難就易,隻說內外。朱先生和宗先生是美學家,畢生跟美打交道,應該說,知道什麼是美,以及美之所以為美,可是看外表,尤其宗先生,像是離美很遠,這是隻顧內而忘了外。這樣是否可取?又是很難說。隻好且不評論,看看實際。據我所知,實際是有不少人,走的是相反的路,隻顧外而忘了內。外是什麼?多得很,時裝,係列化妝品,然後是雜色燈光閃閃之下,訴諸目的跳,訴諸耳的唱;再然後就擴大到身外,隻說門內,是組合家具,家用電器,等等。當然,發展科技,有了成果,增加些六根享受也是意中事。但杞人憂天,我隻怕在這個領域內,也是內外不能兼顧,甚至互為消長,比如時裝太時,係列化妝品太係列,因而看到芥子就不能想到須彌,有生命樹上的花就不能使之變成小詩,那就所得太小,所失太多了。本於這樣的杞憂,我總是希望,尤其迷戀時裝和係列化妝品的人,無妨於裝妝之餘,也想想朱光潛先生和宗白華先生,如果有所會或有所悟,那就可以減少一點外而增加一點內,也就是可以接近比較實在的美了吧?

胡博士

胡博士是個有大名的人物。在手持玉帛的人們的眼裏是這樣,在手持幹戈的人們的眼裏似乎尤其是這樣,因為如果無名,就犯不上大動幹戈了。可是以他為話題卻很不合適。一是他的事跡,幾乎盡人皆知,“五四”時期的文學革命不用說了,其後呢,有他自己寫的《四十自述》,再其後,作了最高學府北京大學的校長,渡海峽東行,作院長、大使等等,所謂事實俱在,用不著述說。二是關於學術成就,他是經史子集無所不問,無所不寫,大兼早直到老莊和孔孟,小(當然是按舊傳統說)兼晚直到《紅樓夢》和《老殘遊記》,所謂文獻足征,也用不著述說。三是不管談哪方麵,都會碰到評價問題,這很不好辦,向這一方偏,站在那一方的人們不能容忍,向那一方偏,站在這一方的人們不能容忍,居中,兩方都會斥為騎牆派或模棱派,也不能容忍,總之將是費力不討好。可是我這瑣話有不少是涉及北京大學的,胡博士是北京大學的重要人物,漏掉他,有人會懷疑這是有什麼避忌。不得已,隻好借用孔北海讓梨的辦法,拿小的,談一些瑣屑。

胡博士一九一七年來北大,到我上學時期,論資曆,已經是老人物了。可是年歲並不很大,不過是“四十而不惑”。看外貌更年輕,像是三十歲多一些。中等以上身材,清秀,白淨。永遠是“學士頭”,就是頭發留前不留後,中間高一些。永遠穿長袍,好像博士學位不是來自美國。總之,以貌取人,大家共有的印象,是個風流瀟灑的本土人物。

形貌本土,心裏,以及口中,有不少來自異國的東西。這有思想,或說具體一些,是對社會、人生以及與生活有關的種種事物(包括語言文學)的看法。——這方麵問題太大,還是談小一些的,那是科學方法。我們本土的,有時候談陰陽,說太極,玄想而不顧事實。科學方法則不然,要詳考因果,遵循邏輯,要在事實的基礎上建立知識係統。這對本土說是比較新鮮的。可是也比較切實,所以有力量。初露鋒芒是破蔡元培校長的《石頭記索隱》。蔡先生那裏是猜謎,甚至作白日夢,經不住科學方法的事實一撞,碎了。在紅學的曆史上,胡博士那篇《〈紅樓夢〉考證》很重要,它寫於一九二一年,剛剛“五四”之後,此後,大家對索隱派的猜謎沒有興趣了,改為集中力量考曹府,以及與之有關聯的脂硯、敦敏等。也是用這種方法,胡博士還寫了幾種書和大量的文章,得失如何可以從略。

“五四”前後,胡博士成為文化界的風雲人物,主要原因自然是筆勤,並觸及當時文化方麵的尖銳問題,這就是大家都熟知的文學革命。還有個原因,其實也不次要,是他喜愛社交,長於社交。在當時的北京大學,交遊之廣,朋友之多,他是第一位。是天性使然還是有所為而然,這要留給曆史學家兼心理學家去研究;專從現象方麵說,大家都覺得,他最和易近人。即使是學生,去找他,他也是口稱某先生,滿麵堆笑;如果是到他的私宅,坐在客廳裏高談闊論,過時不走,他也絕不會下逐客令。這種和易的態度還不隻是對校內人,對校外的不相識,據說也是這樣,凡是登門必接待,凡是寫信必答複。這樣,因為他有名,並且好客,所以同他有交往就成為文士必備的資曆之一,帶有諷刺意味的說法是:“我的朋友胡適之。”

要上課,要待客,要複信,要參加多種社會活動,還要治學,寫文章,其忙碌可想而知。可是看見他,總是從容不迫的樣子。當時同學們都有個共同的感覺,胡博士聰明過人,所以精力過人。三十年代初,他講大一普修的中國哲學史,在第二院大講堂(原公主府正殿)上課,每周兩小時,我總是去聽。現在回想,同學們所以愛聽,主要還不是內容新穎深刻,而是話講得漂亮,不隻不催眠,而且使發困的人不想睡。還記得,那已是一九四六年,西南聯大三校各回老家之後,清華大學校慶,我參加了。其中有胡博士講話,談他同清華大學的關係,是某年,請他當校長,他回個電報說:“幹不了,謝謝!”以下他加個解釋,說:“我提倡白話文,有人反對,理由之一是打電報費字。諸位看,這用白話,五個字不是也成了嗎?”在場的人都笑了,這口才就是來自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