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五碎影流年(1 / 3)

輯五碎影流年

鄉裏

學史筆,某某,某地人也,一本觀我生的書,由家鄉寫起。與地相比,也許“時”更重要,至少是同樣重要,可是難解(因為既有康德的,又有愛因斯坦的)而好說,就先說時。我是清朝光緒三十四年戊申十二月十六日醜時(午夜後一時至三時)生人,折合公曆就移後一年,成為一九○九年一月七日。其時光緒皇帝和那位狠毒糊塗的那拉氏老太太都已經見了上帝(他們都是戊申十月死的),所以墜地之後,名義是光緒皇帝載的子民,實際是宣統皇帝溥儀(戊申十一月即位)的子民。這時間,如果也有個人迷信的癖好,能不能東拉西扯,找點有關的什麼,貼在麵皮之上,以增添點榮譽呢?費力之後,居然找到兩項。一項是,餘生也不早,可是頭上竟頂戴過兩個皇帝。另一項是,隻過了一年多,即一九一○年,地球的一位希而且貴的客人,哈雷彗星就光臨了。

時說完,改為說地。關於地,我的所知是由小而大,或由近而遠,可是為了易解,說就要倒轉來,由大而小,或由遠而近。大,不必大到北半球或亞洲的中國,隻大到北方的直隸省(後改為河北省)就夠了。還是說其時的,國都為北京,其周圍一地區,沿明朝舊製,稱順天府(轄二十四縣,民國建立以後改稱京兆,所轄縣減為二十)。府所轄有香河縣,在北京東南一百多裏,天津北(略偏西)一百多裏。縣南北長,東西短,西北是通縣,北是三河縣,東是寶坻縣,西南是武清縣。與運河關係密切:一是運河由通縣南(略偏東)流,經過縣的西部;二是由武清縣河西務以北,分出個向東南流的支流,名青龍灣,注入七裏海,把縣境分為兩部分,北部大,南北超過六十裏,南部小,南北僅十餘裏(五十年代劃歸武清縣)。青龍灣以南這部分,舊名是周智保,民國以後廢保名,地屬河北屯鎮。鎮北距青龍灣十裏,東七八裏是寶坻縣境,南五六裏、西二三裏是武清縣境。鎮名河北屯,可以推知,其南曾有河,故老相傳為蕭太後運糧河,今則隻有遺跡,流向如何也難於考實了。又可以推知,大概是明代,這裏曾有軍隊駐防。不過到我見到的時候就可以說是早已沒落,有橋而無流水,鎮中心也隻是有幾家商店,一個殘破關帝廟(神像也無)而已。且說鎮西一二裏,由東向西略偏南,迤邐有三個小村,薄莊,石莊,馮莊。薄莊,住戶的絕大部分姓薄,推想是若幹年前,一個姓薄的到此落戶,逐漸繁衍的。石莊和馮莊也一樣。三個莊,以石莊為最小,隻有四五十戶,其中一戶姓張,我就生在這個張家。

還是由大而小,先說這個名為石莊的小村。村有兩條街,不是平行的,而是如寫“口”字起筆的一豎加一橫,比如一豎是南北向,較短,一橫較長,就是東西向。東西向,街北的房子坐北向南,為正;住在街南,主房也要坐北向南,街門的位置,出入,都顯得別扭。住在南北向那條街的就更差,也許街道昔日曾是河渠,低窪,村裏人呼之為道溝,街東人家不多,住在街西也顯得局促,有偏安的況味。我家不姓石,自然是外來戶;而且有案可查,是曾祖父或祖父輩由鎮東端一條名為“小街子”的街巷遷來的。遷之前要買房或可築屋之地,不知以何機緣,就買到石莊東西向街正中坐北向南那塊地方。地點上好,南北的長度也合適,可以分為外、中、後三層院落,隻是東西的寬度不夠,應該是能容五間而隻能容三間略多。因此,比如前院和中院都有東西房,站在院裏就感到天不夠大。

這所住房可以稱為老宅,推想是祖父輩所建,格局是北地千篇一律的。臨街偏東為街門,寬大,為的是能夠存放畜力拉的大車,車旁還能容人來往。偏西是南房,可住人,可貯物。其北為東西房各兩間,我們家鄉稱之為頂,坐西的帶有靈活性的住人(如來客,家中未婚大男),坐東的貯物。再北行進中門,我們家鄉稱為二門,有東西廂房各三間,記得西房住人,東房兼住人和牲畜。再往北是正房,中間稱外屋,為往後院的通道,以及煙火可通室內火炕的鍋灶。外屋之東的一間住屋級別最高,住年老並行輩高的;之西住行輩略低的。外屋有後門,出後門是後院,安置磨房和廁所。我幼年時候隨著父母住正房西間,有牆角堆著製錢的清楚印象為證。可是生身卻是在外院南房,因為父親好賭,母親常為此生氣,一次嘮叨舊事,說當年住在南房,父親常常爬牆夜歸的事,意思是為賭博生氣,已經是數十年來久矣夫。

由石莊的石姓人看,我們是移民。也許移民腳跟未穩,就不能不勤奮吧,於是,還是在我出生的大以前,就在街西端的南部,買了麵積相當大的一塊空地。其後是在空地的東南部建了房,祖輩分家,曾祖的最小兒子,行三,遷過去。房之西的空地,後來父親與叔父分家,一分為二,靠東歸我家,靠西歸叔父,都是閑時種菜,秋收時作場院。還有新的擴張,是我十歲左右,老宅東鄰的石家窮困,不得不賣住房,依傳統習慣,近鄰有優先權,我們就買了。這新宅在東,稱為東院,老宅稱為西院。不久之後,父親與叔父分家,房、地、什物均分為兩份,用碰運氣的抓鬮法決定取舍,父親抓到東院,此後我就離開老宅,把這新宅院看作家。這新宅院,寬度增加,隻是房太少,僅有正房四間半,而且是土坯的。以後半個世紀以上,專就這個宅院說,先是陸續增建、改建房屋,到功德圓滿已經是三十年代末。其後迎來四十年代後期的土改,房屋瓜分;又迎來七十年代的唐山大地震,坍塌為一片瓦礫。瓦礫由生產隊清除,房址改為通道,於是這早年的家就隻能存於記憶中了。

舊事,就是要說記憶中的。以上已經由省、縣之大說到一家之小,用意是先畫個輪廓;想進一步了解,就要加細說說家的周圍,這就宜於由近而遠。四鄰沒有什麼可說的,既都是農戶,又都姓石。村裏有兩口水井,一在家門以西幾十步,街北,一在東西街和南北街的交接處。我們吃家門以西那口井的水,總是早晨挑滿缸(在正房前的院內),用一天。當時覺得,水味甜而正,比其他村的好,現在想,這大概就是同於阿Q之愛未莊吧?這也好,因為合於祖傳的養生之道,知足常樂。還要說一下,其時都是人神雜居,我們村,東西街近西端路北有個關帝廟(其前為水井),東端路北有個土地廟。關帝廟隻一間,敞亮,屋前有磚陛,便於年節在其上放鞭炮。土地廟過於矮小,身材高的頭可以及簷,其前有空地,早晨總有十個八個長舌男在那裏聊大天。其時是這樣利用廟,或看待廟,落後嗎?愚昧嗎?承認有神鬼,是愚昧。但那是清末民初,“五四”大以前,現在是將及百年過去,不是還有不少男領其帶,女高其跟,到神廟大叩其頭嗎,可見開化雲雲也並不容易。

由小村擴張,先要說說唇齒相依的薄莊和馮莊。就方向說,薄莊在石莊東北,可是連而不斷。隻東西一條街,出東口不遠,過個石橋就是河北屯鎮的前街。街道偏東向北有個通道,北行二三十步,路西有個關帝廟,也是孤單的一間,再北行約半裏,就是鎮西北部的藥王廟,鎮立小學的所在地。到我上小學時期,往鎮買物(家鄉語,平時為上街,十天兩次的集日為趕集)是有時,往藥王廟就讀是一天往返兩次,路都有兩條:一條是走村外,往鎮是走薄莊之南,往藥王廟是走薄莊之北;另一條就是走薄莊村內。馮莊在石莊的西南,也離得近,如石莊的西部與馮莊的東部隻是一個名為南河的小河溝之隔。馮莊麵積大,戶多,不隻有東西向平行的兩條街,而且因為街道長,中間有南北向名為路口的通道隔開。我同馮莊的關係,主要是兩種。一種是,家裏有一塊較大的田地在莊的西南方,下田幹農活要穿過路口。另一種,馮莊東端有個娘娘廟,西端有個火神廟,火神廟有個小學,與我無關,娘娘廟定時有高蹺會,關係就大了。小時候住在農村,雜活多,粗茶淡飯,幾乎沒有娛樂,惟一的機會就是過年看會。看會,月光燈影之下,可以看扮演人的戲耍,還可以看看會之人。這人,主要是農村所謂大姑娘小媳婦,平時深居中門之內,是難得見到的。其時,我自然還沒有“人約黃昏後”的機遇,甚至想法,可是人終歸是人,現在回想,彼時願意隨著鑼鼓聲串街串巷,看紅妝翠袖,也許心中已經閃動幽夢之影了吧?

接著說鎮。鎮名河北屯,鎮南確是緊靠著河,不知為什麼,今名李家河,鎮東西端,河上都有相當大的石橋,可以想見,昔年水量必不很小。鎮靠南中心有個空場,想是為集日可以容納攤販。其東其北是住宅區,相當大。商店圍在中心四周,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就是說,日常所用,都可以買到。我印象最深的是兩家所謂雜貨鋪,路南偏西名福源號,路北名福利號。主要賣食品和日用品,如糕點、香油、醬油、醋等皆自做,料精工細價公道,遠非現在憑廣告吹而兼騙的種種所能及。福利號東鄰有個最大的商店,雙泉湧燒鍋,即造酒廠,製品遠銷北京。其時我們未成年的人不許喝酒,與這個商店的因緣,也隻是過其門,感到有一種酒糟味往鼻子裏鑽而已。商品,幼年最喜歡的是年節前,東南角牲口市賣的鞭炮,街南關帝廟賣的年畫。買鞭炮,主要圖的是除夕提燈遊長街的一夕之歡,年畫貼在壁上則可以經常看。年畫喜歡故事的,因為可以多容納遐想。

鎮的大作用是供應所需,通有無,所以在我幼年的眼裏,河北屯是個大地方。同樣大而不很親近的還有幾個鎮。北而略偏東有劉宋鎮,屬香河縣,在青龍灣以北,距家鄉十幾裏,我沒去過。正東有大口屯鎮,屬寶坻縣,也在青龍灣的彼一方,距家鄉二十裏,我也沒去過。東南有崔黃口鎮,屬武清縣,距家鄉十五裏,我在那裏看過會。這個鎮大,富厚,如果也有自大狂的病,還有可以說說的:遠的,與《紅樓夢》有關的“崔口”,推想就是這個地方;近的,北洋軍閥時期這小地方還出了一閥,江西督軍陳光遠。正南略偏西有大良鎮,也屬武清縣,距家鄉才六裏,我當然去過。有意思的是鎮東部有個塔,推想必是什麼寺的遺存,身量不高,可是位置不低,家鄉諺語有雲,“大良塔,小良錐,姑姑寺的鐵棒槌”,家鄉文物,它列第一,可惜,聽說,也早已不存了。西北有河西務鎮,也屬武清縣,在運河西岸,距家鄉三十裏,我出外上學,先則通縣,後則北京,來往常經過那裏。經過,要渡河,看岸上堤柳成行,河水緩緩南流,不由得想到林黛玉的乘船往返,不免有“逝者如斯夫”之歎。

還可以再擴張一些,家鄉是個小地方,有些人,有時有機會接觸大地方,更多的人,沒機會接觸,會想到大地方,幹脆再說說大地方。這大地方是天津和北京。家鄉離北京遠,西北行二百裏以外,很少有人去。天津在正南略偏東,才一百裏,家鄉,小本經營的,隻想開開眼的,不斷有人去。來往,買來農村少見的東西,誇說都市的繁華,都使我身拘於近而心飛到遠方。其時已經有電燈,有時入夜站在村野南望,能見一片微亮的光,心想那就是天津,街市上,玉樓中,人都在做什麼呢?我們的石莊,甚至河北屯鎮,究竟太小了!

蒙學內外

童年的情況已經講了一些,應該轉為說讀書識字的一個方麵。蒙學是入小學;不說幼兒園,因為彼時,尤其我們農村,沒有幼兒園。我入學之前不很久,是連小學也沒有。其時是剛剛易代之後。我們都知道,易代是會給各色人等帶來困難的,舊的一些失落了,新的路經常是迷離恍惚。不得已,隻好暫仍舊貫,如女人就還是纏小腳;男人呢,知道考秀才、舉人的路已經未必能通,卻還是隻能念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和四書五經。聽老一輩人說,村西南那個鄰村馮莊有個塾師張周(?),名氣不小,左近人家的子弟,向往“惟有讀書高”的,都到他的私塾裏去讀。教法自然是老一套,死記硬背,外加嚴格要求。嚴到什麼程度呢?是上了新書,下次不能背誦就罰跪,還要膝下墊磚,頭上頂一碗水,意思是還不許動,一動就用戒尺打。餘生也晚,沒趕上張周老師,因而就沒念過三百千,沒嚐過頭頂一碗水跪在磚上的滋味。也沒梳過小辮,大概是借了父親有維新精神之光,因為還記得,村裏人剪辮子,父親是第一個,連二叔父也不讚成,背後說:“好好的,成為和尚,什麼樣子!”至於能上小學,則是大環境,借了帝製換為共和的光,小環境,借了地方大紳士本村石顯恒(通稱顯爺)有維新精神的光。這位顯爺住村東部道溝,兩處宅院都坐西向東,靠南一處是住宅,靠北一處是油房。鎮上還有商業,在街中心路南,名聚順恒,隻記得賣油賣麵,可能還兼經營銀錢業。我上小學時期,這位顯爺五十上下,個兒矮,略豐滿,顯得精明強幹。不記得他名義是不是鎮長,反正全鎮以及所屬各村的事,他說了算。因為說了算就威望高,比如我們一群頑童在村邊淘氣,聽見有人說“顯爺來了”,就如鳥獸散,各自跑回家。不過大家的印象,除了男女關係略有越軌以外,人還是公正兼有魄力的。這魄力的一種重要表現是在鎮西北部的藥王廟,創辦個鎮立小學。

舊時代人神雜處,專說河北屯鎮,大的寺廟有三處。鎮東南郊有個寺,俗名南大寺,稱為寺而且大,推想必是個住僧的佛寺,隻是到我的幼年,殘破至於隻有碎磚亂瓦的遺跡。街中心路南有個關帝廟,三層殿,半殘破,連塑像也不見,隻記得每年臘月成為年畫市場,還熱鬧一陣。鎮西北角坐北向南的藥王廟就不同,不隻未殘破,而且香火興盛。原因可以想見,是往生西方淨土渺茫,關聖顯靈難見,都不如藥王,能夠保佑不生病,不幸得病,也可以焚香叩頭後病除。這是重實際,或簡直稱之為唯物精神。且說這個廟,第一層殿兼山門,門前即有寬敞的磚陛。殿內坐著大肚彌勒佛,笑口常開。門卻隻有朔望才開,人出入走偏東的角門。入角門,中間有磚甬路,直通藥王殿的方廣殿陛。甬路之東是鍾樓,之西是鼓樓。下層都有拱形門,永遠不開,據說其上住著一條大蛇,有時身繞鍾樓或鼓樓,伸出頭到廟前的池塘裏去喝水。鍾樓的西北部,甬路旁立著個鐵鍾,據說是當年發水,菩薩騎著來的。藥王殿大,在農村是雄偉建築。入殿門有大供桌,上陳鐵磬和五供,桌後坐著金麵的藥王。藥王塑像後有板壁,壁後麵北立著韋馱塑像。出殿的後門是個大院落,有東西配殿各三間。院的盡頭,坐北向南又是個殿,蓮座之上坐著觀世音菩薩。殿之右有耳房兩間,想是後建的,因為左邊空著。由左邊缺口可以繞到廟後,殿後身是碎瓦片,稍北行有個東西向的小河溝,再遠就是一望無際的莊稼地了。

小學為何年所建,不知道,也許竟早到民元左右吧?到我上學時期,規模已經不很小而且固定。仍是人神和平共處。三層殿的塑像都安居,中層的藥王還兼能樂業,即每月的初一十五(當然是舊曆),殿門大開,接受善男信女來焚香禮拜,其中曾許願而病愈的病家,還要送還願的供品,記得最常見的是素餃子,也許還有香火錢吧。再說人,即小學,主要占後院,東西配殿都用作教室,東三間為初年級,西三間為高年級,記得學製總共為四年。後殿西耳房兩間,坐北向南,為住校老師宿舍。藥王殿西也有耳房兩間,卻坐南向北,一間是看廟道士(俗稱老道,我們尊稱為道爺)的宿舍,一間是鍋爐房。這道士有如今日的風雲人物,職稱和職務都有多種(可惜未印名片,以致職稱不顯)。單說職務,與小學無關者有種廟田,朔望在藥王殿擊磬、收供品和香火錢,賣專利膏藥;與小學有關者為給住校老師做飯,供師生開水。學生都回家吃飯,喝水之外還要排泄,廁所露天(都是男生,無妨開放),在藥王殿之東的一片空地上。記得添辦高級小學之前,沒有音樂課,因為秀才老師會作八股而不會唱;沒有體育課,也就用不著操場。

我幾歲開始上學,以及在這座藥王廟一共蹲了幾年,因為無日記可查,說不準了。還想說,就不得不借助於民俗學和考證學。我生於光緒三十四年(即最後一年戊申),依常規,注公元應該寫一九八,可是錯了,因為三十四年之後還有細節,是十二月十六日,其時已經是一九九年一月七日。這樣,照舊的年歲算法,比如說八周歲,我就隻有六歲加兩周。吃虧,我不甘心,所以惟有在計年歲方麵,我總是樂得維新而不守舊。照新算法,我比公元的後兩位數字小九歲,以農村孩子上學晚,約為七歲計,我是一九一六年春上小學。念了四年,歇了一年還是又上一年,不記得了,巧遇,小學擴大,添了高級小學班,我就繼續上,又念了三年。其時是一九二四年暑假(大概是由添置高級起改為秋季始業),時間確鑿無疑,因為想投考師範學校,因青龍灣決口才推遲一年。

小學前後七年或八年,都學了什麼呢?像是初高兩級宜於分開說,因為初級接近過去,高級接近將來,所學和氣氛都大有分別。先說初級。讀的是共和國教科書,主要是國文,還有算術,此外也許還有一兩種,記不清了。都是商務印書館出版,黃色紙書皮,石印手寫大字。至今還記得國文開卷是“人手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都配有畫圖。現在回想,其時的所學主要是識字。也寫,寫大字多,小楷少。沒有其他讀物。上課,聽講,或在老師監督下大聲讀。下課,乘老師不在眼前之時,到教室外玩一會兒。每天由家中到學校,往返兩次,一切如刻板,很單調。啟蒙老師姓劉,名瑞墀,字階明,鎮北五十裏渠口鎮人。據說是個秀才。這大概不錯,因為裝束(穿整潔長衫,打包腳布)和風神(身材短小而態度嚴肅)都不像個白丁。後來還有了新的證明,是讓他看重的一些學生晚上來,他給講《孟子》。顯然,在他的眼裏,隻有四書五經才是真學問。我,其時也許不甘居下遊吧,也受到劉老師的青眼,晚上隨著一些先進同學聽講《孟子》。記得是在西配殿的教室裏,入夜不便回家,就住在後殿的靠東一間,成為觀音大士的鄰居。“《孟子》者,七篇止”,我們大概念了多一半,不知為什麼,停了,成為半途而廢。但是收獲也許不小,不是因此而就可以擠入“儒家者流”,而是考北京大學,國文科的作文題承科舉傳統,出四書上的,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試申其義”,我就從記憶的倉庫裏檢出《孟子》來助陣,說“河內凶,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雲雲,恰好順了其時的厚古之風,就得了高分。如果不得高分,外語平平,數學很差,估計就不能走入北大紅樓了。走入就值得慶幸嗎?不好說,但其時我正在歧路徘徊,無論如何北大紅樓總是一條路,而這條路,直接是劉老師,間接是孟老夫子,指引我走上去的。

那就應該感謝劉老師。可是,大概是擴大為完全小學的時候,想更加維新吧,他被辭退了。人,天性總是難忘最初的,我常常想到他。他教我識字,連學名“”以及字“仲衡”,也是他根據《尚書·舜典》“在璣玉衡,以齊七政”,給我擬的。我們弟兄的學名排玉旁,是與天文儀器璣有關的美玉,用意很好,可是他忽略了這個字的缺點,難認,以致我離開大學,有了放棄學名的自由之後,不得不改弦更張。不忍心另起爐灶,於是用“仲”,去人旁,用“衡”,去十字路口中間的遊魚,成為“中行”。幸而仍沒有離開四書五經,因為《論語·子路》篇有“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的話,算是還沒有如韓文公所譏:“今之眾人,其下聖人也亦遠矣,而恥學於師。”劉老師處世能通達,愛古而不薄今,所以雖然入夜講《孟子》,白天上課卻規規矩矩講共和國教科書。對學生也寬嚴合度,如我,也隻是與二三同學在鍋爐房燒廢紙,行徑近於放火,才挨了一次打,也隻是用戒尺擊左手心,十下而已。劉老師衣褐還鄉之後,我沒有再見過他。是二十年代後期吧,小學同班同學裴慶昌曾路過渠口,登門看望,說癱瘓在床,不能下地了。初級小學還有個老師,鄰村薄莊的薄鑫,也許來校較晚吧,我沒有聽過他講課的印象。隻記得人嚴謹謙和,不幸是父親在北京經商,家中略有資產,此地無大魚,小魚就成為大魚,四十年代後期土改,慘死在杖下了。同班同學也有不少可懷念的,隻說本村的三個,薄玉、石卓卿和石俊峰(顯爺長孫)。石俊峰甫成年就外出,有人說是從了軍,後來就不再聽到他的消息。薄玉也曾出外,在北京西直門內開糖房,做關東糖。解放後還鄉,聽說大革命時期箱子裏被搜出什麼照片,就一直受迫壓,抬不起頭,幾年之前作古了。石卓卿性格柔弱,上學時功課好,期考總是前一二名。老境不佳,想吃點順口的,沒有,還要經常忍受兒婦指桑罵槐的冷言冷語,也於幾年之前作古了。

高級小學,原來隻是縣城裏有,說起來這也是顯爺有魄力的一種表現,藥王廟的東部有空地,於是在空地北端,緊鄰後殿,蓋了一排教室,教室前空地麵積不小,辟為操場,並立了籃球架。其時我長兄已經由京兆師範學校第六班畢業,在縣城內的最高學府縣立小學教書,我們鎮的小學擴充為兼有高級,教師都由他聘請,也是京兆師範畢業的。現在還記得兩位:一位是四班畢業的王法章(名維憲),密雲縣人;一位是六班畢業的賈步丹(名文聯),三河縣人。與劉老師相比,他們可稱為年輕的新一代人。裝束有變,比如腳登皮鞋而不打包腳布,頭發或分或背而有時擦油。課程的分別就更大,不隻增加了史地、自然等方麵的知識,還增加了音樂、圖畫和體育。單說國文也豐富了不少,因為兼講選文,我們就可以接觸一些名作家,古的和今的。曾否學一點點yes,no,不記得了,但由老師嘴裏也已經知道,還有外語,也許比四書五經更有用。總之,高級小學不愧為高,它使我們擴大了眼界,學了不少劉老師不知的新知識。王法章老師的語文修養不壞,現在回想,其時我能夠文字通順,表達不很費力,這能力,有一部分就是他指點得法之賜。

以上說的是蒙學之內。還有蒙學之外,是指課本之外還看了一些書。想看能看,有兩方麵的原因:一方麵,學校內的課程不費力,多有剩餘的精力和時間;另一方麵,其時,家庭以至社會,各種方便都是為男性長者準備的,兒童是連玩具也沒有,更不要說娛樂。但人之性與現在並沒有分別,童心還是要有廣大的場地以供馳騁的。語雲,老天爺餓不死瞎麻雀,於是我們就憋出個辦法,找閑書看。學校沒有圖書館,農家沒有藏書,可是有流傳的書,幾乎都是油光紙石印的通俗小說。這就更容易引起閱讀的興趣。起初是碰,比如東鄰有《濟公傳》,西鄰有《七俠五義》,就借來看。越看越上癮,就把碰擴大為多方借。總有四五年吧,看的小說真是不少。現在回想,除《金瓶梅》《紅樓夢》以外,如《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今古奇觀》《說嶽全傳》《鏡花緣》《兒女英雄傳》《老殘遊記》《粉妝樓》《七劍十三俠》等等,都看了。還借到《聊齋誌異》,因為特別感興趣,至少看了三遍。初看,因為是純文言,半懂不懂,多看幾次,也就明白了。在多種小說中,我最愛這一種,因為文字雅馴,其中很多故事可以寄托我的感情和遐想。現在回想,專從語文方麵考慮,小說給我的幫助也是大的,我小學時期表情達意能夠文從字順,主要就是多讀小說之賜;其中《聊齋誌異》給我的更多,輕是有了讀文言的能力,重是相信人間會有溫暖,更愛。

至此,可以說幾句總結的話,是蒙學使我走向喜讀能寫的路,並為走出家門,到通縣、北京過十年寒窗生活打了個小小的基礎。是不是錯了呢?可以暫借用西方某哲學家的話,“凡是已然的都是應然的”,光陰不能倒流,歡迎也罷,不歡迎也罷,事實是必如故友劉佛諦兄設想的妙喻,“魚在水管子裏”,隻能往前遊了。

進京

在我的人生的道路上,進京是個比較大的變化,比喻說,出門散步,無目的,可以往東,也可以往西,不知怎麼一來,向東走了,所見,所遇,就限定為東方這一路,不易變,或簡直不能變。這就成為像是命定的路,指實說是書生的路。不好嗎?知足常樂,既是上帝限定這樣想的,又是聖賢勉勵這樣做的。這是說,我不隻安之,有時回想,還覺得如此這般也不壞。飄飄然了,就宜於或樂得加細說。然而可惜,我的記憶力很壞;從一九二八年暑後起,本來可以借助日記,不幸辛辛苦苦十年,每晚記,總有十幾本吧,都毀於七七事變的戰火。所以還是隻能安於得其大略,甚至不得不模模糊糊。

以下就由模模糊糊說起。到一九三一年六月,六年的師範學校生活結束了。上學,依學製,時間有定,熬過六年,畢業,拿到證書,用大而空的筆法,可以說是勝利完成。實事求是就不是這樣,而是舊的破滅,主要是不能在原來的大院裏白吃白住;新的渺茫,即離開舊地,往哪裏走,誰也不知道。依法,或依通例,師範學校畢業,要到小學去當孩子王;小學,排在前麵的是本縣的小學,最好是城裏的,不得已就下鄉。本縣不成,有機緣也可以到外縣,入城難,就安於在鄉鎮。現在還記得,月工資是三十元上下,比北京警察(當時名巡警)的月餉高三四倍,所以在工農的眼裏,仍是“惟有讀書高”的高等人。但也有缺點,是一,長年跟毛孩子在一起混,沒意思;二,幹到老也不會升遷,仍是個孩子王。其實這是後話,在當時,我大概連這類衡量高低、利害的餘裕也沒有,而是比緣木求魚更泄氣,守株待兔。這兔是新的安身之地;稱為“待”,是既沒有什麼設想,又沒有積極去營謀。也是通例,最後一個學期,也許很早,有些人的出路就定了;還有些,大概是少數,經過奔走,到學期終了,也終於有了容身之地。我呢,也許在這類事情上總是退縮吧,是直到該卷鋪蓋離去的時候,還是沒有地方要。形勢是隻能回家或找另一個食宿之地。真就回家,投筆從農嗎?不好看,也不甘心。於是四麵八方擠,就擠到仍舊在學校裏混日子的路。幸而“師範學校畢業至少要教學一年始能升學”的規定並不執行,我就背負被卷、懷揣證書西行入京,去投考高等學校了。

北京,生地方,語雲,人熟是一寶,隻好找熟人。有個姨表兄劉藎忱(國忠)在朝陽學院上學,學法律,住在他們學校附近,即東四十二條東口海運倉一帶。我由他介紹並關照,住在十二條以北慧照寺街路南一個公寓裏,記得同住的還有同班賈彙川和趙步青。生活既窮困又單調,主要是溫課;中午和日落時,到附近小飯館吃點最省錢的。報考要選擇,考慮的條件有兩個:一個是學校好,或說有較高的地位和名聲;另一個是費用低,因為高,如燕京,就念不起。兩個條件相加,很容易就篩出兩個學校來,北京大學和師範大學。大概是七月初,報名開始,我到這兩個選定的學校報了名,驗明證書之後,交報名費一元,填寫誌願是學文,即入文學院。因為後來入了北京大學,熟悉常見到的種種,至今還記得報名地點,是第二院(理學院)東路二層灰磚樓(數學係在其內)的南麵廊下。這座灰磚樓有幸,大破舊物之後,到變為保護文物古跡的時候,還在死緩期,於是就活下來。是一九九一年夏天,我也有幸,還在這個大院裏屍位素餐,為了紀念入學六十年,還在那個廊下照了相。當年的清爽變為一甲子之後的亂糟糟。這也好,因為可以證明,過去的真就一去不複返了。

北京大學考期在前,總是在七月的前半,在第三院入門右手操場西部坐西向東的教室裏。記得門類有國文(今曰語文)、數學、英語、史地,也許還有黨義?數學考得很壞,幾何還略有所知,代數簡直不成,後來不知從哪個渠道得來消息,是得四十分。英語也不佳,剛剛及格。上天保佑,國文出了四書題,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試申其義”。這兩句出於《論語·季氏》,我不知道,但我的心裏還存有半部《孟子》,而且受小學劉階明老師之惠,知道寡是指人口少,於是拿起筆,就拉孟老夫子來助威,說“河內凶,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雲雲。且說其時北京大學正是被考古風刮得暈頭轉向的時候,推想這位閱卷先生開卷遇到《孟子·梁惠王上》,必是相視而笑,莫逆於心,於是據說,就大筆一揮,給了八十分。這自然是後來才聽說的;至於當時,我是兼用了兵家的策略,在失敗和勝利的兩種可能之中,寧可設想為失敗的。這就要準備不久之後走入師範大學考場。還是走兵家的路,戰前要秣馬厲兵。時間有限,厲兵應該先對付鈍的,於是用全力溫數學。可謂勤,天天夜以繼日。老天爺不作美,偏偏這幾天酷熱,尤其入夜,麵對青燈,持筆解方程式,必是汗如雨下。這樣總有十天上下吧,是一天傍晚,公寓的夥計送來一張明信片,問是不是我的,說在院裏放幾天了。我接過來看,是同學趙君寄來的報喜片,說他住在沙灘,看見貼在二院門口的榜,我錄取了。我當然高興,理由之切近者是可以不再冒酷暑解方程式。也有馬後課的懊喪,是因為消息一再遲誤,白白受了若幹天苦。但終歸是大局已定,心裏一塊磚頭落地。之後是正式決定,北京大學位高於師範大學,北大錄取,就不再考師大;其時是七月,離入學尚遠,先回家,住到八月下旬再來京。

由家鄉到學校,也可以說由學校到家鄉,路程有小變:通縣時期是隻能走家鄉西北三十裏的河西務,坐長途汽車;到北京,就既可以走河西務,又可以南行五十裏到楊村,坐火車。火車有優越性,敞亮,平穩,但到楊村上車,就要多走二十裏旱路。所以大學四年,寒暑假有時(不像師範時期那樣確定)回家,來往還是多取道河西務。由河西務上長途汽車往北京,路過通縣,到新城南門暫停,可以聽到嘈雜的兜售蹲兒餑餑、糖火燒的聲音,車入城走一段路轉西,可以看見師範學校校門、張家小鋪、大紅牌樓、西門等等,感到真就分別了,心裏不免熱乎乎的。還是說這一次榜上有名的榮歸,不同的人反應不一樣。鄰裏有文化的,大多是與藥王廟學校有關係的,覺得我真就高升到“士”的階級,他們隻是沾點邊,嚴格說,不夠格,心情是尊敬加羨慕。沒有文化的,還是“惟有讀書高”、離開莊稼地就好那一路,覺得進了京是更上一層樓,遠遠超過他們,所以見麵增加了客氣,呼為“二先生”(我行二)。母親向來是少言笑的,但看得出來,是由於兒子在村裏露了臉而高興。父親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覺得能升學也好,但還要花錢,也不好辦,因為家裏經濟情況一直不好,一年勤苦,收入總不夠他還賭債的。百分之百不高興是大嫂,那是以前聽長兄說,我考師範學校,她說枕邊話就曾勸阻,未如願,現在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當然很懊喪。這是典型的婦人之見,總希望自己的男人是最出色的,在家裏占上風,正是其情亦可憫也。

還是轉回來說自己。這次在家裏,大概不滿一個月,依人生慣例,無事像是更不得閑,轉瞬就接近新生報到入學之期。準時到學校,報到,交十元學費(交之前,足在校門外,這十元非交不可,第二學期起就可以請求緩交,校長照例批準)。其後並取得住宿權(不收費),分配住在北河沿第三院大門(坐西向東)內南側口字形二層樓樓上西麵的一間。一間住三個人,那兩個,一個是由預科(這是最後一期)升上來的李耀宗(河北滿城人,入國文係),一個是新考進來的陳虞樸(河北阜平人,入史學係)。說起係,還要說說入學之後一次影響不小的偶然。是投考報名,誌願隻填什麼院;錄取之後辦入學手續,還有選係的自由。其時文學院有這樣幾個係:哲學係,史學係,教育係,中國語言文學係;外國語文學係,包括英文、法文、德文、日文四個組。名義是五個係,實際是八個係。選定之前,我曾否仔細考慮自己的興趣、將來的發展、畢業後的出路等,不記得了。隻記得,也許想遠走高飛吧,填表之前曾想學英文,就在下筆之前,遇見也是本年度考上北京大學的師範同學陳世驤(他是第十三班同學,還差半年畢業,何以能報名投考,不記得了),談起想學英文的事,他說入大學,學什麼,應該展其所長,不該補其所短。他斷定我的所長是國文,應該入國文係。不知哪陣風吹的,其時我竟有從善如流的美德,於是未再思三思,就拿起筆,在誌願一欄填上中國語言文學係。上課之前,依古今通例,是要辦多種手續的,現在隻記得曾領得一枚徽章,圓圓的,上有“北大”兩個篆字,嵌在帽子(通行氈製的禮帽)的右側,不招搖而過市,至少是有時,連自己也覺得身價與通縣時期不同了。

這不同,有如意的一麵,主要是就學,此後會有許多可學的,而如果能夠學而有成,那就真成為“惟有讀書高”了吧?但也有不如意的一麵,是收入難得增加而開銷必加大。大,來於大學的“大”,小小氣氣不合適了,日用,吃(官費變為自費)穿,交往,也許還要添些書吧,都是離開錢辦不了的。怎麼辦?語雲,擠牆挨打,不再有退路,也就隻好在學業閃光和錢袋暗淡的夾縫中掙紮著走下去。

婚事

《禮記·禮運》:“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這是由“人生而有欲”方麵看,吃吃喝喝與男女結合,地位是等同的。“生而有欲”是“天”,及至降到“人”的身上或手裏,情況就變為一言難盡。在道人(用漢魏人的稱謂)的心目中,兩者都價值不高,如必欲去取,則所取是飲食而不是男女。常人或俗人就不同,兩者都不能舍,可是表現為心情,常常是男女比飲食更急。可是心情的急又不願意表現為言談舉止,這是說,都認為這是後台的事,不宜於推到前台。後台的事不好說,可是,又是人生而有之欲,就說是不美妙吧,卻強烈而明顯,是把己身的隱蔽起來之後,偏偏希望看看別人的。此描述什麼什麼星正戀、邪戀、結婚、離婚以及附帶的歡笑、啼哭的妙文之所以能盡快刊出並換得高稿酬也。現在,我也寫流年了,已經寫到將及而立之年,仍是隻見飲食而未見男女,推想有“索隱”之興的諸公諸婆諸才子諸佳人早已等得大著其急了吧?為熱心的讀者,主要還是追述自己的昔日,不當不以真麵目見人,決定標個專題寫。但泄氣的話要說在前頭,這裏準備的是家常便飯,您想吃本土的傳奇加進口的浪漫主義,是注定要大失所望的。

敘事之前,想先說說我對婚事的看法。這看法來於對人生的一點領悟,可以分為高低或玄想和實際兩個層次:高是可無,其理據是什麼;低是應有,其情況是什麼。先說高層次的。以“我執”為本位,我們可以問,或應該問:“不要男女,即無婚姻之事,難道就不可以嗎?”有人認為不隻可以,而且是“應該”。何以應該?一種理論是由辨析男女之欲的原因來,說我們所以有男女之欲,是因為天命(或說自然)限定我們要延續種族;而延續種族,我們並不知道也就更不能證明有什麼宇宙論的或道德學的意義(個人的或全體的)。我們所能感受的隻是這種欲給我們帶來的拘束和壓迫(到月下老人祠或娘娘廟燒香許願就是好例),所以為了取得“萬物皆備於我”的自由,我們應該不接受這樣的拘束和壓迫(如你要我傳種,我偏偏不傳種)。另一種理論(也可以說是兼實行),可以舉佛家為代表。佛家看人生,多看到“苦”的一麵。人生有多種苦,不假,有就想滅,至少是減輕。佛家自負為大雄,對於苦,是想以“道”滅之。滅之道是先求明苦因,他們找到一個力量大的是情欲。情欲由多種渠道來,其中一個最重大的是男女之欲,所以想滅苦,就要扔掉這種情欲。而這偏偏不容易,於是製戒,其中一個重大的是“淫”戒,對優婆塞和優婆夷寬容些,是隻許正,不許邪,出了家則嚴格要求,不許男女,婚姻也就無立足之地了。以上兩種想法都言之成理,後者並有人人都曾身受的事實為依據,借用禪宗的話說,我也參過。所得呢?知方麵,高山仰止;至於降為行,就總感到山太高,而且陡,爬不上去。夠不著的葡萄,不吃也罷,那就還是隨俗,承認“男女居室,人之大倫”吧。

這就可以轉為說那低層次的“應有”,即成年之後,也搞對象,幸而有成,結婚。世間的一切事物都可以分等級,婚姻也是這樣,以當事者滿意的程度為標準,我多年閱世加內省,認為可以分為四個等級:可意,可過,可忍,不可忍。先說可意,是當事者(當事者是兩個,人各有見,所感未必一致,為了便於說明,隻好假定一致;或者承認不一致,這裏的立論僅適用於男本位或女本位)覺得與己結合之人正是自己想望的,所謂天賜良緣是也。如果隻顧希望而不管事實,當然,世間所成之婚最好都是這樣的。可是很遺憾,充斥於世間的偏偏是事實,與希望總是有或大或小的距離。說起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因為至少在這方麵,上帝並非全能全善,於是所生,姑且男本位一下,隻看外貌,西施很少而東施很多,娶得西施,可意了,娶得東施呢?還有,人總是不能因情熱而長時期迷亂的,比如說,一見傾心之時,成為眷屬之前之後,感到可意,這“之後”延伸,一年,兩年,以至十年二十年,人老珠黃,馬勺難免碰鍋沿,還能同樣感到可意嗎?所以我有時甚至想,正如理想之難於變為現實,婚姻的一種可意的級別,也許隻存在於《白蛇傳》《牡丹亭》一類書裏。太悲觀了,或者改為這樣說:都長時期感到可意是可能的,卻是不多見的。承認這種現實有好處,是高不成而低就,心裏可以坦然,祖傳秘方所謂知足常樂是也。再說可過。過是俗話說的過日子,可過就是可以在一起過日子。這種中間的程度可以由“不足”和“有利”兩個方麵來說明。不足容易說,世相語“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的後一半正好說明這種情況。但更有力的是另一麵的有利,可以用心理的感受來形容,是一天的由日出到下一次日出,一年的由元旦到除夕,男本位,有她,女本位,有他,感到有多種方便甚至依靠,沒有她或他,輕則感到不夠熱鬧,重則感到諸多不便,甚至過不下去。這樣的男女結合,如果心裏還裝著“可意”,是李笠翁的“退一步”。過於委屈了嗎?眼睛隻看理想,是這樣;如果換為多看現實,應該承認,能夠這樣已經很不壞,因為,也是現實,是有不少人還要退一步,降為可忍。接著說可忍,是看外貌,察內心,以及日常生活的諸多瑣細,總是感到不盡如意,可是睜一眼,閉一眼,想說,少說一句,也能對付過去,或有時想到根治,分,子女,房屋,居家雜事,種種牽扯,又,“故人從閣去”不難,還能“新人從門入”嗎?千思萬慮,還是忍了吧。語雲,忍為高,人生一世,會遇見天災,會遇見人禍,都忍了,男女之事隻是更近一些,難道就不能忍嗎?這情況會使我們想到數量,是可忍與可過相比,究竟哪一種多些?大概隻有天知道。最後說不可忍,情況是繼續合,很痛苦,隻好分。合不來,追原因,如果枚舉,無限。但可以綜括為四類。其一是一方,甚至雙方,想,或已決定,另築新巢,合就成為不可忍,隻好分。其二是道德修養方麵有大分歧,比如一方是堅信人應該“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並身體力行的,而另一方則以整人為樂,朝夕麵對,不可忍,也就隻好分。其三是政見有大分歧,比如在清朝末年,一方是帝黨,主張變法,而另一方是後黨,張口閉口老佛爺,必致話不投機,見麵不愉快,就不如分,各走各的路。其四是生活習慣有大分歧。生活習慣包羅萬象,有些放大,簡直可以視為人生之道,古人說“道不同不相為謀”,離得太遠,互不遷就,也就隻能各走各的路。就我的觀察所及,有的一對合不久而分,並不是有什麼大分歧,而是為一件小事吵了架,一時氣不能消,就分了。所以說生活習慣,也應該包括俗話說的“脾氣秉性”,這看似小節,也會發展為不可忍,使婚姻破裂。

以上說看法是泛論。泛論有大用,是我將以它為眼,看己事,以它為筆,寫己事。

記得是八十年代後期,我煩人刻一方圖章,文曰“六代之民”,六代的第一代是大清帝國。我生於光緒三十四年戊申臘月,地道的滿清遺民,又生在偏僻的農村,因而早年的生活不能不是鄉村而且舊時代的。單說婚姻,我們那裏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加二早,訂婚早和結婚早。估計是我三四歲的時候,我家隔一家的東鄰有個姓石的男性,通稱花四,他有個姐姐嫁村南六裏侯莊子(屬武清縣)沈家,病故,沈姓又娶,他呼為續姐姐,生的次女行七,比我小一歲(實際是八個月),他認作外甥女,靈機一動,抽出紅絲,就把她和我拴在一起。其後,仍從鄉村習慣,於一九二六年冬天,新算法我和她都是十七歲,就把她娶來,成婚。其時我在通縣師範念二年級,等於還沒有接觸新風,對於這樣的婚事也就既說不上歡迎也說不上反對。沈是完全舊式的,纏腳,不識字。貌在中人偏下。但性格好,樸實溫順,以勞動、伺候人為天賦義務,寡言語,任勞任怨。母親說她好,我也尊重她。舊時代早婚,一個務實的目的是家裏添個勞動力,“男女居室,人之大倫”還在其次,所以隻要外邊能找到門路,總是把兒子送出去,求高升,兒媳留在家裏作奴婢。這樣,我到外麵上學,隻寒暑假回家,她就從鄉裏之俗,長年勞動,入門伺候公婆、小姑,出門下地上場,做婦女習慣做的活,如拾棉花、攤場之類,到寒暑假,還要伺候丈夫,縫製新的,拆洗舊的。家中任何事,她沒有發言權,可能也沒有意見;向來不表示感情,因為四德(德言容工)之首位的德規定,婦女是不該動情的。負擔這樣重,生活這樣枯燥,卻也有所得,是鄰裏誇為好媳婦。她有沒有煩惱?至少是在婆家,向來沒說過。直到後來,我回去的次數越來越少,有另一個女性與我相伴的時候,她也不說什麼,仍是靜默地過日子。我推想,她不說,心裏是不會如止水的,是什麼力量讓她靜默地活下去呢?大概是接受了兩種“命”:一是幾千年來婦女共有的,忍辱負重,為別人;二是自己遇到的,既然情況是這樣,也就隻好這樣。但無論怎麼說,這情況總是不美滿的,父母二老會不會想到其前因以及如何善後呢?後悔包攬這婚事是不可能的,因為遠看,祖祖輩輩,近看,左鄰右舍,都是這樣。大概也不會想到善後問題,因為除了任其不美滿,順流混下去之外,也實在想不出其他辦法。那是舊時代,婦女已嫁,夫健在,明言離,另尋佳偶,這條路是不通的;可行的路隻有一條,保留夫妻之名,兼取在婆家活下去之實。我也承認這樣的現實,但對她,顯然,縱使憐憫也力量有限,又因為多年來“傷哉貧也”,也隻能每月補貼一點錢,以求她生活能夠略容易些。這樣延續到八十年代,她去世了。我有時想到這件婚事。她的確是受了一輩子苦,應否完全由我負責?站在她一方,可以這樣說。站在我一方呢?忘情過一生,且不說應該不應該,年尚未而立,做得到嗎?勉強做,也是苦,應該由誰負責呢?推諸“舊”?可惜它是已然,你怨也不能把它怎麼樣。自然,華年已逝就可以循另一種思路,比如說,佛家的,就可以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可是如果真入了佛門,忘掉解脫也不對吧?那就不得不遁跡山林,修不淨觀了。總之,生在新舊交替的時代,想把圍繞著婚事的諸多問題都解決得天衣無縫是幾乎不可能的。其實,就是全新而不舊,問題就會減少到可以不再費心費力嗎?顯然也不是這樣。那就結果仍然,至少是有時,還要“忍”。

忍是後話,其時的實況是,我正在由舊走向新。這“新”是多方麵的,說一時想到的一點點。其一,前麵提到過,我念男師範,通縣還有女師範,名稱對等,人呢,有時足踏長街會狹路相逢,剪發,粉麵,著淡雅旗袍,大腳,走路不扭而瀟灑,覺得很可愛。愛,藏於心,也會發酵,孕育幻想,是如果能——那該多好。如果的背後藏有現實,是父母加媒妁那條路,其結果,自己已經感覺到,沒有看剪發、大腳那種感情,當然不合適,也就不合理。其二,就在這個時期,我讀了不少新文學作品,包括不少新翻譯過來的世界名著的小說、戲劇,其中或直接或間接地談到人生,幾乎都認為男女結合,應該始於浪漫主義,終於“死生契闊”,也就是如串珠,中間的線要是火熱的愛。其三,還不隻是理想或幻想,已經見到,同樣出入於師範學校之門的,有少數,一九二八年秋革新之後,經過相識,情書(據說有一位曾咬破手指寫),而終於與剪發、大腳的成為眷屬。其四,是我由小城市走入大城市,而且是站在文明前列的北京大學。我有時也就忘其所以,或說兼為環境所染,至少是心裏想,以前沒有的,能夠變為有才好。

世間確是複雜的,或說兼有點神秘,比如說,你想什麼,以為必不成,也許一夢醒來,成了。成靠機緣,以下說另一次的機緣。我長兄念京兆師範,有個同班同學名於忠,字伯貞,京北清河鎮人,曾任清河鎮立小學校長,在東郊六裏屯有磚窯廠,常住北京。我念通縣師範時期,我長兄曾在那個小學教書,我去過,記得不隻一次。於體格是矮壯型,人敞快,好交,總是說說笑笑,我呼之為於大哥。我考入北大以後,住在沙灘略南大豐公寓,他也來過。大概就是考取後的八月暑假末尾,有一天,於大哥來了,說他表妹李紹強住西城大乘巷,在溫泉女中上高中,有個同學名楊成業,反對包辦婚姻,離開也住在西城的家,決定不再上學,謀自立,不知道香河縣立小學(我長兄是校長)是否需要人,希望我幫忙介紹,並說如果可以,他想先帶她來見見麵。其時我正幻想維新,對於年輕的女性,而且膽敢抗婚的,當然很感興趣,就表示願意見麵。過一兩天,是上午,於大哥帶著她來了。她十七歲,中等身材,不胖而偏於豐滿,眼睛明亮有神。言談舉止都清爽,有理想,不世俗,像是也富於感情。她原籍湖南湘陰,北京生人。父親楊震華,據說中過舉人,民國二年北京大學商科銀行學門畢業,曾創辦新華大學;母親姓丁,湖南平江人,世家小姐;在北京,她還有個哥哥,兩個妹妹。總是因為,除了親屬以外,我沒有同年輕女性有過交往吧,覺得她很好,如此年輕而有大誌,在女性中是少有的。正如一切男性一樣,對某女性印象好,就想親近,並有所想就實行。那一天,我們談到近中午,就請她和於大哥到東安市場東來順去吃午飯。其後是我寫信問香河是否缺人,說如果缺,於大哥推薦一位,如何如何,我以為很好,可以去。回信說缺人,歡迎前往。這其間,以及長途汽車站侵晨送行,我們又見了幾次麵,以致上車時都有惜別之意,約定以後常寫信。且夫惜別,情也,情會發展,具體到事是信多,收到看完就複;複,寫,三頁五頁,情意還是不能罄盡。總之,形勢是恨不得立即化百裏外為咫尺,並且不再分離。記得是一九三二年的春天,她回來,就住在我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