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了你這樣老婆,真算不走運氣!好像娶個小祖宗來家,供奉著你吧!”
起初因為她和他分辯,他還打她。現在不然了,絕望了!晚間他從城裏賣完青菜回來,燒飯自己吃,吃完便睡下,一夜睡到天明,坐在一邊那個受罪的女人一夜呼喚到天明。宛如一個人和一個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不相關聯。
月英說話隻有舌尖在轉動。王婆靠近她,同時那一種難忍的氣味更強烈了!更強烈的從那一堆汙濁的東西,發散出來。月英指點身後說:
“你們看看,這是那死鬼給我弄來的磚,他說我快死了!用不著被子了!用磚依住我,我全身一點肉都瘦空。那個沒有天良的,他想法折磨我呀!”
五姑姑覺得男人太殘忍,把磚塊完全拋下炕去。月英的聲音欲斷一般又說:
“我不行啦!我怎麼能行,我快死啦!”
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變綠,整齊的一排前齒也完全變綠,她的頭發燒焦了似的,緊貼住頭皮。她像一頭患病的貓兒,孤獨而無望。
王婆給月英圍好一張被子在腰間,月英說:
“看看我的身下,髒汙死啦!”
王婆下地用條枝攏了盆火,火盆騰著煙放在月英身後。王婆打開她的被子時,看見那一些排泄物淹浸了那座小小的骨盤。五姑姑扶住月英的腰,但是她仍然使人心楚的在呼喚!
“唉喲,我的娘!……唉喲疼呀!”
她的腿像一雙白色的竹竿平行著伸在前麵。她的骨架在炕上正確的做成一個直角,這完全用線條組成的人形,隻有頭闊大些,頭在身子上仿佛是一個燈籠掛在杆頭。
王婆用麥草揩著她的身子,最後用一塊濕布為她擦著。五姑姑在背後把她抱起來,當擦臀部下時,王婆覺得有小小白色的東西落到手上,會蠕行似的。借著火盆邊的火光去細看,知道那是一些小蛆蟲,她知道月英的臀下是腐了,小蟲在那裏活躍。月英的身體將變成小蟲們的洞穴!王婆問月英:
“你的腿覺得有點痛沒有?”
月英搖頭。王婆用涼水洗她的腿骨,但她沒有感覺,整個下體在那個癱人像是外接的,是另外的一件物體。當給她一杯水喝的時候,王婆問:
“牙怎麼綠了?”
終於五姑姑到隔壁借一麵鏡子來,同時她看了鏡子,悲痛沁人心魂地她大哭起來。但麵孔上不見一點淚珠,仿佛是貓忽然被斬軋,她難忍的聲音,沒有溫情的聲音,開始低嘎。
她說:“我是個鬼啦!快些死吧!活埋了我吧!”
她用手來撕頭發,脊骨搖扭著,一個長久的時間她忙亂的不停。現在停下了,她是那樣無力。頭是歪斜地橫在肩上;她又那樣微微的睡去。
王婆提了靴子走出這個傍山的小房。荒寂的山上有行人走在天邊,她昏旋了!為著強的光線,為著癱人的氣味,為著生、老、病、死的煩惱,她的思路被一些煩惱的波所遮攔。
五姑姑當走進大門時向王婆打了個招呼。留下一段更長的路途,給那個經驗過多樣人生的老太婆去走吧!
王婆束緊頭上的藍布巾,加快了速度,雪在腳下也相伴而狂速地呼叫。
三天以後,月英的棺材抬著橫過荒山而奔著去埋葬,葬在荒山下。
死人死了!活人計算著怎樣活下去。冬天女人們預備夏季的衣裳;男人們計慮著怎樣開始明年的耕種。
那天趙三進城回來,他披著兩張羊皮回家。王婆問他:
“哪裏來的羊皮?——你買的嗎?……哪來的錢呢……?”
趙三有什麼事在心中似的,他什麼也沒言語。搖閃的經過爐灶,通紅的火光立刻鮮明著,他走出去了。
夜深的時候他還沒有回來。王婆命令平兒去找他。平兒的腳已是難於行動,於是王婆就到二裏半家去。他不在二裏半家,他到打魚村去了。趙三闊大的喉嚨從李青山家的窗紙透出,王婆知道他又是喝過了酒。當她推門的時候她就說:
“什麼時候了?還不回家去睡?”
這樣立刻全屋別的男人們也把嘴角合起來。王婆感到不能意料了。青山的女人也沒在家,孩子也不見。趙三說:
“你來幹麼?回去睡吧!我就去……去……”
王婆看一看趙三的臉神,看一看周圍也沒有可坐的地方,她轉身出來,她的心徘徊著:
——青山的媳婦怎麼不在家呢?這些人是在做什麼?
又是一個晚間。趙三穿好新製成的羊皮小襖出去。夜半才回來。披著月亮敲門。王婆知道他又是喝過了酒,但他睡的時候,王婆一點酒味也沒嗅到。那麼出去做些什麼呢?總是憤怒的歸來。
李二嬸子拖了她的孩子來了,她問:
“是地租加了價嗎?”
王婆說:“我還沒聽說。”
李二嬸子做出一個確定的表情:
“是的呀!你還不知道嗎?三哥天天到我家去和他爹商量這事。我看這種情形非出事不可,他們天天夜晚計算著,就連我,他們也躲著。昨夜我站在窗外才聽到他們說哩:‘打死他吧!那是一塊惡禍。’你想他們是要打死誰呢?這不是要出人命嗎?”
李二嬸子撫著孩子的頭頂,有一點哀憐的樣子:
“你要勸說三哥,他們若是出了事,像我們怎樣活?孩子還都小著哩!”
五姑姑和別的村婦們帶著他們的小包袱,約會著來的,踏進來的時候,她們是滿臉盈笑。可是立刻她們轉變了,當她們看見李二嬸子和王婆默無言語的時候。
也把事件告訴了她們,她們也立刻憂鬱起來,一點閑情也沒有!一點笑聲也沒有,每個人癡呆地想了想,驚恐地探問了幾句。五姑姑的姐姐,她是第一個扭著大圓的肚子走出去,就這樣一個連著一個寂寞的走去。她們好像群聚的魚似的,忽然有釣竿投下來,她們四下分行去了!
李二嬸子仍沒有走,她為的是囑告王婆怎樣破壞這件險事。
趙三這幾天常常不在家吃飯;李二嬸子一天來過三四次:
“三哥還沒回來?他爹爹也沒回來。”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趙三回來了,當進門的時候,他打了平兒,因為平兒的腳病著,一群孩子集到家來玩。在院心放了一點米,一塊長板用短條棍架著,條棍上係著根長繩,繩子從門限拉進去,雀子們去啄食穀糧,孩子們蹲在門限守望,什麼時候雀子滿集成堆時,那時候,孩子們就抽動繩索。許多饑餓的麻雀喪亡在長板下。廚房裏充滿了雀毛的氣味,孩子們在灶堂裏燒食過許多雀子。
趙三焦煩著,他看著一隻雞被孩子們打住。他把板子給踢翻了!他坐在炕沿上燃著小煙袋,王婆把早飯從鍋裏擺出來。他說:
“我吃過了!”
於是平兒來吃這些殘飯。
“你們的事情預備得怎樣了?能下手便下手。”
他驚疑。怎麼會走漏消息呢?王婆又說:
“我知道的,我還能弄支槍來。”
他無從想像自己的老婆有這樣的膽量。王婆真的找來一支老洋炮。可是趙三還從沒用過槍。晚上平兒睡了以後王婆教他怎樣裝火藥,怎樣上炮子。
趙三對於他的女人慢慢感到可以敬重!但是更秘密一點的事情總不向她說。
忽然從牛棚裏發現五個新鐮刀。王婆意度這事情是不遠了!
李二嬸子和別的村婦們擠上門來探聽消息的時候,王婆的頭沉埋一下,她說:
“沒有那回事,他們想到一百裏路外去打圍,弄得幾張獸皮大家分用。”
是在過年的前夜,事情終於發生了!北地端鮮紅的血染著雪地;但事情做錯了!趙三近些日子有些失常,一條梨木杆打折了小偷的腿骨。他去呼喚二裏半,想要把那小偷丟在土坑去,用雪埋起來。二裏半說:
“不行,開春時節,土炕發見死屍,傳出風聲,那是人命哩!”
村中人聽著極痛的呼叫,四麵出來尋找。趙三拖著獨腿人轉著彎跑,但他不能把他掩藏起來。在趙三惶恐的心情下,他願意尋到一個井把他放下去。趙三弄了滿手血。
驚動了全村的人,村長進城去報告警所。
於是趙三去坐監獄,李青山他們的“鐮刀會”少了趙三也就衰弱了!消滅了!
正月末趙三受了主人的幫忙,把他從監獄提放出來。那時他頭發很長,臉也灰白了些,他有點蒼老。
為著給那個折腿的小偷做賠償,他牽了那條僅有的牛上市去賣;小羊皮襖也許是賣了?再不見他穿了!
晚間李青山他們來的時候,趙三懺悔一般地說:
“我做錯了!也許是我該招的災禍;那是一個天將黑的時候,我正喝酒,聽著平兒大喊有人偷柴。劉二爺前些日子來說要加地租,我不答應,我說我們聯合起來不給他加,於是他走了!過了幾天他又來,說非加不可。再不然叫你們滾蛋!我說好啊!等著你吧!那個管事的,他說: 你還要造反?不滾蛋,你們的草堆,就要著火!我隻當是那個小子來點著我的柴堆呢!拿著杆子跑出去就把腿給打斷了!打斷了也甘心,誰想那是一個小偷?哈哈!小偷倒黴了!就是治好,那也是跌子了!”
關於“鐮刀會”的事情他像忘記了一般。李青山問他:
“我們應該怎樣鏟除二爺那惡棍?”
是趙三說的話:
“打死他吧!那個惡禍。”
還是從前他說的話,現在他又不那樣說了:
“除他又能怎樣?我招災禍,劉二爺也向東家(地主)說了不少好話。從前我是錯了!也許現在是受了責罰!”
他說話時不像從前那樣英氣了!臉是有點帶著懺悔的意味,羞慚和不安了。王婆坐在一邊,聽了這話她後腦上的小發卷也像生著氣:“我沒見過這樣的漢子,起初看來還像一塊鐵,後來越看越是一堆泥了!”
趙三笑了:“人不能沒有良心!”
於是好良心的趙三天天進城,弄一點白菜擔著給東家送去,弄一點土豆也給東家送去。為著送這一類菜,王婆同他激烈地吵打,但他絕對保持著他的良心。
有一天少東家出來,站在門階上像訓誨著他一般:
“好險!若不為你說一句話,三年大獄你可怎麼蹲呢?那個小偷他算沒走好運吧!你看我來著手給你辦,用不著給他接腿,讓他死了就完啦。你把賣牛的錢也好省下,我們是‘地東’、‘地戶’哪有看著過去的……”
說話的中間,間斷了一會,少東家把話尾落到別處:
“不過今年地租是得加。左近地鄰不都是加了價嗎?地東地戶年頭多了,不過得……少加一點。”
過不了幾天小偷從醫院抬出來,可真的死了就完了!把趙三的牛錢歸還一半,另一半少東家說是用做雜費了。
二月了。山上的積雪現出毀滅的色調。但荒山上卻有行人來往。漸漸有送糞的人擔著擔子行過荒涼的山嶺。農民們蟄伏的蟲子樣又醒過來。漸漸送糞的車子忙著了!隻有趙三的車子沒有牛挽,平兒冒著汗和爹爹並架著車轅。
地租就這樣加成了!
五、 羊群
平兒被雇做了牧羊童。他追打群羊跑遍山坡。山頂像是開著小花一般,綠了!而變紅了!山頂拾野菜的孩子,平兒不斷的戲弄她們,他單獨的趕著一隻羊去吃她們筐子裏拾得的野菜。有時他選一條大身體的羊,像騎馬一樣的騎著來了!小的女孩們嚇得哭著,她們看他像個猴子坐在羊背上。平兒從牧羊時起,他的本領漸漸得以發展。他把羊趕到荒涼的地方去,招集村中所有的孩子練習騎羊。每天那些羊和不喜歡行動的豬一樣散遍在曠野。
行在歸途上,前麵白茫茫的一片,他在最後的一個羊背上,仿佛是大將統治著兵卒一般。他手耍著鞭子,覺得十分得意。
“你吃飽了嗎?午飯。”
趙三對兒子溫和了許多。從遇事以後他好像是溫順了。
那天平兒正戲耍在羊背上,在進大門的時候,羊瘋狂的跑著,使他不能從羊背跳下,那樣他像耍著的羊背上張狂的猴子。一個下雨的天氣,在羊背上進大門的時候,他把小孩撞倒,主人用拾柴的耙子把他打下羊背來,仍是不停,像打著一塊死肉一般。
夜裏,平兒不能睡,輾翻著不能睡。爹爹動著他龐大的手掌拍撫他:
“跑了一天!還不困倦,快快睡吧!早早起來好上工!”
平兒在爹爹溫順的手下,感到委屈了!
“我挨打了!屁股疼。”
爹爹起來,在一個紙包裏取出一點紅色的藥粉給他塗擦破口的地方。
爹爹是老了!孩子還那樣小,趙三感到人活著沒有什麼意趣了。第二天平兒去上工被辭退回來,趙三坐在廚房用穀草正織雞籠,他說:
“好啊!明天跟爹爹去賣雞籠吧!”
天將明他叫著孩子:
“起來吧,跟爹爹去賣雞籠。”
王婆把米飯用手打成堅實的團子,進城的父子裝進衣袋去,算做午餐。
第一天賣出去的雞籠很少,晚間又都背著回來。王婆弄著米缸響:
“我說多留些米吃,你偏要賣出去……又吃什麼呢?……又吃什麼呢?”
老頭子把懷中的銅板給她,她說:
“不是今天沒有吃的,是明天呀?”
趙三說:“明天,那好說,明天多賣出幾個籠子就有了!”
一個上午,十個雞籠賣出去了!隻剩下三個大些的,堆在那裏。爹爹手心上數著票子,平兒在吃飯團。
“一百枚還多著,我們該去喝碗豆腐腦來!”
他們就到不遠的那個布棚下,蹲在擔子旁吃著冒氣的食品。是平兒先吃,爹爹的那碗才正在上麵倒醋。平兒對於這食品是怎樣新鮮呀!一碗豆腐腦是怎樣舒暢著平兒的小腸子呀!他的眼睛圓圓地把一碗豆腐腦吞食完了!
那個叫賣人說:“孩子再來一碗吧!”
爹爹驚奇著:“吃完了?”
那個叫賣人把勺子放下鍋去說:“再來一碗算半碗的錢吧!”
平兒的眼睛溜著爹爹把碗給過去。他喝豆腐腦作出大大的抽響來。趙三卻不那樣,他把眼光放在雞籠的地方,慢慢吃,慢慢吃終於也吃完了!他說:
“平兒,你吃不下吧?倒給我碗點。”
平兒倒給爹爹很少很少。給過錢爹爹去看守雞籠。平兒仍在那裏,孩子貪戀著一點點最末的湯水,頭仰向天,把碗扣在臉上一般。
菜市上買菜的人經過,若注意一下雞籠,趙三就說:
“買吧!僅是十個銅板。”
終於三個雞籠沒有人買,兩個分給爹爹,留下的一個在平兒的背上突起著。經過牛馬市,平兒指嚷著:
“爹爹,咱們的青牛在那兒。”
大雞籠在背上蕩動著,孩子去看青牛。趙三笑了,向那個賣牛人說:
“又出賣嗎?”
說著這話,趙三無緣的感到酸心。到家他向王婆說:
“方才看見那條青牛在市上。”
“人家的了,就別提了。”王婆整天地不耐煩。
賣雞籠漸漸的趙三會說價了;慢慢的坐在牆根他會招呼了,也常常給平兒買一兩塊紅綠的糖球吃。後來連飯團也不用帶。
他弄些銅板每天交給王婆,可是她總不喜歡,就像無意之中把錢放起來。
二裏半又給說妥一家,叫平兒去做小夥計。孩子聽了這話,就生氣。
“我不去,我不能,他們好打我呀!”平兒為了賣雞籠所迷戀:
“我還是跟爹爹進城。”
王婆絕對主張孩子去做小夥計。她說:
“你爹爹賣雞籠你跟著做什麼?”
趙三說:“算了吧,不去就不去吧。”
銅板興奮著趙三,半夜他也是織雞籠,他向王婆說:
“你就不好也來學學,一種營生呢!還好多織幾個。”
但是王婆仍是去睡,就像對於他織雞籠,懷著不滿似的,就像反對他織雞籠似的。
平兒同情著父親,他願意背雞籠,多背一個。爹爹說:
“不要背了!夠了!”
他又背一個,臨出門時他又找個小一點的提在手裏。爹爹問:
“你能拿動嗎?送回兩個去吧,賣不完啊!”
有一次從城裏割一斤肉回來,吃了一頓像樣的晚餐。
村中婦人羨慕王婆:
“三哥真能幹哩!把一條牛賣掉,不能再種糧食,可是這比種糧食更好,更能得錢。”
經過二裏半門前,平兒把羅圈腿也領進城去。平兒向爹爹要了銅板給小朋友買兩片油煎饅頭。又走到敲鑼搭著小棚的地方去擠撞,每人花一個銅板看一看“西洋景”(街頭影戲)。那是從一個嵌著小玻璃鏡,隻容一個眼睛的地方看進去。裏麵有一張放大的畫片活動著。打仗的,拿著槍的,很快又換上一張別樣的。耍畫片的人一麵唱;一麵講:
“這又是一片洋人打仗。你看‘老毛子’奪城,那真是嘩啦啦!打死的不知多少……”
羅圈腿嚷著看不清,平兒告訴他:“你把眼睛閉起一個來!”
可是不久這就完了!從熱鬧的、孩子熱愛的城裏把他們又趕出來。平兒又被裝進這睡著一般的鄉村。原因,小雞初生卵的時節已經過去。家家把雞籠全預備好了。
平兒不願跟著,趙三自己進城,減價出賣。後來折本賣。最後他也不去了。廚房裏雞籠靠牆高擺起來。這些東西從前會使趙三歡喜,現在會使他生氣。
平兒又騎在羊背上去牧羊。但是趙三是受了挫傷!
六、 刑罰的日子
房後的草堆上,溫暖在那裏蒸騰起了。全個農村跳躍著泛濫的陽光。小風開始蕩漾田禾,夏天又來到人間,葉子上樹了!假使樹會開花,那麼花也上樹了!
房後草堆上,狗在那裏生產。大狗四肢在顫動,全身抖擻著。經過一個長時間,小狗生出來。
暖和的季節,全村忙著生產。大豬帶著成群的小豬喳喳的跑過,也有的母豬肚子那樣大,走路時快要接觸著地麵,它多數的乳房有什麼在充實起來。
那是黃昏時候,五姑姑的姐姐她不能再延遲,她到婆婆屋中去說:
“找個老太太來吧!覺得不好。”
回到房中放下窗簾和幔帳。她開始不能坐穩,她把席子卷起來,就在草上爬行。收生婆來時,她乍望見這房中,她就把頭扭著。她說:
“我沒見過,像你們這樣大戶人家,把孩子還要養到草上。‘壓柴,壓柴,不能發財。’”
家中的婆婆把席下的柴草又都卷起來,土炕上揚起著灰塵。光著身子的女人,和一條魚似的,她爬在那裏。
黃昏以後,屋中起著燭光。那女人是快生產了,她小聲叫號了一陣,收生婆和一個鄰居的老太婆架扶著她,讓她坐起來,在炕上微微的移動。可是罪惡的孩子,總不能生產,鬧著夜半過去,外麵雞叫的時候,女人忽然苦痛得臉色灰白,臉色轉黃,全家人不能安定。為她開始預備葬衣,在恐怖的燭光裏四下翻尋衣裳,全家為了死的黑影所騷動。
赤身的女人,她一點不能爬動,她不能為生死再掙紮最後的一刻。天漸亮了。恐怖仿佛是僵屍,直伸在家屋。
五姑姑知道姐姐的消息,來了,正在探詢:
“不喝一口水嗎?她從什麼時候起?”
一個男人撞進來,看形象是一個酒瘋子。他的半麵臉紅而腫起,走到幔帳的地方,他吼叫:
“快給我的靴子!”
女人沒有應聲,他用手撕扯幔帳,動著他厚腫的嘴唇:
“裝死嗎?我看看你還裝不裝死?”
說著他拿起身邊的長煙袋來投向那個死屍。母親過來把他拖出去。每年是這樣,一看見妻子生產他便反對。
日間苦痛減輕了些,使她清明了!她流著大汗坐在幔帳中,忽然那個紅臉鬼,又撞進來,什麼也不講,隻見他怕人的手中舉起大水盆向著帳子拋來。最後人們拖他出去。
大肚子的女人,仍脹著肚皮,帶著滿身冷水無言的坐在那裏。她幾乎一動不敢動,她仿佛是在父權下的孩子一般怕著她的男人。
她又不能再坐住,她受著折磨,產婆給換下她著水的上衣。門響了她又慌張了,要有神經病似的。一點聲音不許她哼叫,受罪的女人,身邊若有洞,她將跳進去!身邊若有毒藥,她將吞下去。她仇視著一切,窗台要被她踢翻。她願意把自己的腿弄斷,宛如進了蒸籠,全身將被熱力所撕碎一般呀!
產婆用手推她的肚子:
“你再剛強一點,站起來走走,孩子馬上就會下來的,到了時候啦!”
走過一個時間,她的腿顫顫得可憐,患著病的馬一般,倒了下來。產婆有些失神色,她說:
“媳婦子怕要鬧事,再去找一個老太太來吧!”
五姑姑回家去找媽媽。
這邊孩子落產了,孩子當時就死去!用人拖著產婦站起來,立刻孩子掉在炕上,像投一塊什麼東西在炕上響著。女人橫在血光中,用肉體來浸著血。
窗外,陽光曬滿窗子,屋內婦人為了生產疲乏著。
田莊上綠色的世界裏,人們灑著汗滴。
四月裏,鳥雀們也孵雛了!常常看見黃嘴的小雀飛下來,在簷下跳躍著啄食。小豬的隊伍逐漸肥起來,隻有女人在鄉村夏季更貧瘦,和耕種的馬一般。
刑罰,眼看降臨到金枝的身上,使她短的身材,配著那樣大的肚子,十分不相稱。金枝還不像個婦人,仍和一個小女孩一般。但是肚子膨脹起了!很快做媽媽了,婦人們的刑罰快擒著她。
並且她出嫁還不到四個月,就漸漸會詛咒丈夫,漸漸感到男人是嚴涼的人類!那正和別的村婦一樣。
坐在河邊沙灘上,金枝在洗衣服。紅日斜照著河水,對岸林子的倒影,隨逐著紅波模糊下去!
成業在後邊,站在遠遠的地方:
“天黑了呀!你洗衣裳,懶老婆,白天你做什麼來?”
天還不明,金枝就摸索著穿起衣裳。在廚房,這大肚子的小女人開始弄得廚房蒸著氣。太陽出來,鏟地的工人掮著鋤頭回來。堂屋擠滿著黑黑的人頭,吞飯、吞湯的聲音,無紀律地在響。
中午又燒飯;晚間燒飯,金枝過於疲乏了!腿子痛得折斷一般。天黑下來臥倒休息一刻。在她迷茫中坐起來,知道成業回來了!努力掀起在睡的眼睛,她問:
“才回來?”
過了幾分鍾,她沒有得到答話。隻看男人解脫衣裳,她知道又要挨罵了!正相反,沒有罵,金枝感到背後溫熱一些,男人努力低音向她說話:
“……”
金枝被男人朦朧著了!
立刻,那和災難一般,跟著快樂而痛苦追來了。金枝不能燒飯。村中的產婆來了!她在炕角苦痛著臉色,她在那裏受著刑罰,王婆來幫助她把孩子生下來。王婆搖著她多經驗的頭顱:
“危險,昨夜你們必定是不安著的。年輕什麼也不曉得,肚子大了,是不許那樣的。容易喪掉性命!”
十幾天後金枝又行動在院中了!小金枝在屋中哭喚她。
牛或是馬在不知覺中忙著栽培自己的痛苦。夜間乘涼的時候,可以聽見馬或是牛棚做出異樣的聲音來。牛也許是為了自己的妻子而角鬥,從牛棚撞出來了。木杆被撞掉,狂張著,成業去拾了耙子猛打瘋牛,於是又安然被趕回棚裏。
在鄉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
二裏半的婆子和李二嬸子在地端相遇。
“啊呀!你還能彎下腰去?”
“你怎麼樣?”
“我可不行了呢?”
“你什麼時候的日子?”
“就是這幾天。”
外麵落著毛毛雨。忽然二裏半的家屋吵叫起來!傻婆娘一向生孩子是鬧慣了的,她大聲哭,她怨恨男人:
“我說再不要孩子啦!沒有心肝的,這不都是你嗎?我算死在你身上!”
惹得老王婆扭著身子閉住嘴笑。過了一會傻婆娘又滾轉著高聲嚷叫:
“肚子疼死了,拿刀快把我肚子給割開吧!”
吵叫聲中看得見孩子的圓頭頂。
在這時候,五姑姑變青臉色,走進門來,她似乎不會說話,兩手不住的扭絞:
“沒有氣了!小產了,李二嬸子快死了呀!”
王婆就這樣丟下麻麵婆趕向打魚村去。另一個產婆來時,麻麵婆的孩子已在土炕上哭著。產婆洗著剛會哭的小孩。
等王婆回來時,窗外牆根下,不知誰家的豬也正在生小豬。
七、 罪惡的五月節
五月節來臨,催逼著兩件事情發生: 王婆服毒,小金枝慘死。
彎月如同彎刀刺上林端。王婆散開頭發,她走向房後柴欄,在那兒她輕開籬門。柴欄外是黑沉沉的靜甜的,微風不敢驚動這黑色的夜畫;黃瓜爬上架了!玉米響著雄寬的葉子,沒有蛙鳴,也少蟲聲。
王婆披著散發,幽魂一般的,跪在柴草上,手中的杯子放到嘴邊。一切湧上心頭,一切誘惑她。她平身向草堆倒臥過去。被悲哀洶淘著大哭了。
趙三從睡床上起來,他什麼都不清楚,柴欄裏,他帶點憤怒對待王婆:
“為什麼?在發瘋!”
他以為她是悶著刺到柴欄去哭。
趙三撞到草中的杯子了,使他立刻停止一切思維。他跑到屋中,燈光下,發現黑色濃重的液體東西在杯底。他先用手拭一拭,再用舌尖拭一拭,那是苦味。
“王婆服毒了!”
次晨村中嚷著這樣的新聞。村人淒靜的斷續的來看她。
趙三不在家,他跑出去,亂墳崗子上,給她尋個位置。
亂墳崗子上活人為死人掘著坑子了,坑子深了些,二裏半先跌下去。下層的濕土,翻到坑子旁邊,坑子更深了!大了!幾個人都跳下去,鏟子不住的翻著,坑子埋過人腰。外麵的土堆漲過人頭。
墳場是死的城廓,沒有花香,沒有蟲鳴,即使有花,即使有蟲,那都是唱奏著別離歌,陪伴著說不盡的死者永久的寂寞。
亂墳崗子是地主施舍給貧苦農民們死後的住宅。但活著的農民,常常被地主們驅逐,使他們提著包袱,提著小孩,從破房子再走進更破的房子去。有時被逐著在馬棚裏借宿。孩子們哭鬧著馬棚裏的媽媽。
趙三去進城,突然的事情打擊著他,使他怎樣柔弱嗬!遇見了打魚村進城賣菜的車子,那個驅車人麻麻煩煩的講一些:“菜價低了,錢帖毛荒。糧食也不值錢。”
那個車夫打著鞭子,他又說:
“隻有布匹貴,鹽貴。慢慢一家子連鹹鹽都吃不起啦!地租是增加,還叫老莊活不活呢?”
趙三跳上車,低了頭坐在車尾的轅邊。兩條衰乏的腿子,淒涼的掛下,並且搖蕩。車輪在轍道上哐啷的牽響。
城裏,大街上擁擠著了!菜市過量的紛嚷。圍著肉鋪,人們吵架一般。忙亂的叫賣童,手中花色的葫蘆,隨著空氣而跳蕩,他們為了“五月節”而癲狂。
趙三他什麼也沒看見,好像街上的人都沒有了!好像街是空街。但是一個小孩跟在後麵:
“過節了,買回家去,給小孩玩吧!”
趙三聽見這話,那個賣葫蘆的孩子,好像自己不是孩子,自己是大人了一般,他追逐。
“過節了,買回家去,給小孩玩吧!”
柳條枝上各色花樣的葫蘆好像一些被係住的蝴蝶,跟住趙三在後麵跑。
一家棺材鋪,紅色的,白色的,門口擺了多多少少,他停在那裏。孩子也停止追隨。
一切預備好!棺材停在門前,掘坑的鏟子停止翻揚了!
窗子打開,使死者見一見最後的陽光。王婆跳突著胸口,微微尚有一點呼吸,明亮的光線照拂著她素靜的打扮。已經為她換上一件黑色棉褲和一件淺色短單衫。除了臉是紫色,臨死她沒有什麼怪異的現象,人們吵嚷說:
“抬吧!抬她吧!”
她微微尚有一點呼吸,嘴裏吐出一點點的白沫,這時候她已經被抬起來了。外麵平兒急叫:
“馮丫頭來啦!馮丫頭!”
母女們相逢太遲了!母女們永遠永遠不會再相逢了!那個孩子手中提了小包袱,慢慢慢慢走到媽媽麵前。她細看一看,她的臉孔快要接觸到媽媽臉孔的時候,一陣清脆的暴裂的聲浪嘶叫開來。她的小包袱滾滾著落地。
四圍的人,眼睛和鼻子感到酸楚和濕浸。誰能止住被這小女孩喚起的難忍的酸痛而不哭呢?不相關聯的人混同著女孩哭她的母親。
其中新死去丈夫的寡婦哭得最厲害,也最哀傷。她幾乎完全哭著自己的丈夫,她完全幻想是坐在她丈夫的墳前。
男人們嚷叫:“抬呀!該抬了。收拾妥當再哭!”
那個小女孩感到不是自己家,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她不哭了。
服毒的母親眼睛始終是張著,但她不認識女兒,她什麼也不認識了!停在廚房板塊上,口吐白沫,她心坎尚有一點微微跳動。
趙三坐在炕沿,點上煙袋。女人們找一條白布給女孩包在頭上,平兒把白帶束在腰間。
趙三不在屋的時候,女人們便開始問那個女孩:
“你姓馮的那個爹爹多咱死的?”
“死兩年多。”
“你親爹呢?”
“早回山東了!”
“為什麼不帶你們回去?”
“他打娘,娘領著哥哥和我到了馮叔叔家。”
女人們探問王婆舊日的生活,她們為王婆感動。那個寡婦又說:
“你哥怎不來?回家去找他來看看娘吧!”
包白頭的女孩,把頭轉向牆壁,小臉孔又爬著眼淚了!她努力咬住嘴唇,小嘴唇偏張開,她又張著嘴哭了!接受女人們的溫情使她大膽一點,走到娘的近邊,緊緊捏住娘的冰寒的手指,又用手給媽媽抹擦唇上的泡沫。小心地隻為母親所驚擾,她帶來的包袱踏在腳下。女人們又說:
“家去找哥哥來看看你娘吧!”
一聽說哥哥,她就要大哭,又勉強止住。那個寡婦又問:
“你哥哥不在家嗎?”
她終於用白色的包頭布攏絡住臉孔大哭起來了。借了哭勢,她才敢說到哥哥:
“哥哥前天死了呀,官項捉去槍斃的。”
包頭布從頭上扯掉。孤獨的孩子癲癇著一般用頭搖著母親的心窩哭:
“娘呀……娘呀……”
她再什麼也不會哭訴,她還小呢!
女人們彼此說:“哥哥多咱死的?怎麼沒聽……”
趙三的煙袋出現在門口,他聽清楚她們議論王婆的兒子。趙三曉得那小子是個“紅胡子”。怎樣死的,王婆服毒不是聽說兒子槍斃才自殺嗎?這隻有趙三曉得。他不願意叫別人知道,老婆自殺還關聯著某個匪案,他覺得當土匪無論如何有些不光明。
搖起他的煙袋來,他僵直的空的聲音響起,用煙袋催逼著女孩。
“你走好啦!她已死啦!沒有什麼看的,你快走回你家去!”
小女孩被爹爹拋棄,哥哥又被槍斃了,帶來包袱和媽媽同住,媽媽又死了。媽媽不在,讓她和誰生活呢?
她昏迷地忘掉包袱,隻頂了一塊白布,離開媽媽的門庭。離開媽媽的門庭,那有點像丟開她的心讓她遠走一般。
趙三因為他年老。他心中裁判著年青人:
“私姘婦人,有錢可以,無錢怎麼也去姘?沒見過。到過節,那個淫婦無法過節,使他去搶,年青人就這樣喪掉性命。”
當他看到也要喪掉性命的自己的老婆的時候,他非常仇恨那個槍斃的小子。當他想起去年冬天,王婆借來老洋炮的那回事,他又佩服人了:
“久當胡子哩!不受欺侮哩!”
婦人們燃柴,鍋漸漸冒氣。趙三撚著煙袋他來回踱走。
過一會他看看王婆仍少少有一點氣息,氣息仍不斷絕。他好像為了她的死等待得不耐煩似的,他困倦了,依著牆瞌睡。
長時間死的恐怖,人們不感到恐怖!人們集聚著吃飯,喝酒,這時候王婆在地下作出聲音,看起來,她紫色的臉變成淡紫。人們放下杯子,說她又要活了吧?
不是那樣,忽然從她的嘴角流出一些黑血,並且她的嘴唇有點像是起動,終於她大吼兩聲,人們瞪住眼睛說她就要斷氣了吧!
許多條視線圍著她的時候,她活動著想要起來了!人們驚慌了!女人跑在窗外去了!男人跑去拿挑水的扁擔。說她是死屍還魂。
喝過酒的趙三勇猛著:
“若讓她起來,她會抱住小孩死去,或是抱住樹,就是大人她也有力量抱住。”
趙三用他的大紅手貪婪著把扁擔壓過去。紮實的刀一般的切在王婆的腰間。她的肚子和胸膛突然增漲,像是魚泡似的。她立刻眼睛圓起來,像發著電光。她的黑嘴角也動了起來,好像說話,可是沒有說話,血從口腔直噴,射了趙三的滿單衫。趙三命令那個人:
“快輕一點壓吧!弄得滿身血。”
王婆就算連一點氣息也沒有了!她被裝進待在門口的棺材裏。
後村的廟前,兩個村中無家可歸的老頭,一個打著紅燈籠,一個手提水壺,領著平兒去報廟。繞廟走了三周,他們順著毛毛的行人小道回來,老人念一套成譜調的話,紅燈籠伴了孩子頭上的白布,他們回家去。平兒一點也不哭,他隻記住那年媽媽死的時候不也是這樣報廟嗎?
王婆的女兒卻沒能同來。
王婆的死信傳遍全村,女人們坐在棺材邊大大的哭起!扭著鼻涕,號啕著: 哭孩子的,哭丈夫的,哭自己命苦的,總之,無管有什麼冤屈都到這裏來送了!村中一有年歲大的人死,她們,女人之群們,就這樣做。
將送棺材上墳場!要釘棺材蓋了!
王婆終於沒有死,她感到寒涼,感到口渴,她輕輕說:
“我要喝水!”
但她不知道,她是睡在什麼地方。
五月節了,家家門上掛起葫蘆。二裏半那個傻婆子屋裏有孩子哭著,她卻蹲在門口拿刷馬的鐵耙子給羊刷毛。
二裏半跛著腳。過節,帶給他的感覺非常愉快。他在白菜地看見白菜被蟲子吃倒幾棵。若在平日他會用短句咒罵蟲子,或是生氣把白菜用腳踢著。但是現在過節了,他一切愉快著,他覺得自己是應該愉快。走在地邊他看一看柿子還沒有紅,他想,摘幾個柿子給孩子吃吧!過節了!
全村表示著過節,菜田和麥地,無管什麼地方都是靜靜的,甜美的。蟲子們也仿佛比平日會唱了些。
過節渲染著整個二裏半的靈魂。他經過家門,沒有進去把柿子扔給孩子又走了!他要趁著這樣愉快的日子會一會朋友。
左近鄰居的門上都掛了紙葫蘆,他經過王婆家,那個門上擺蕩著的是綠色的葫蘆。再走,就是金枝家。金枝家,門外沒有葫蘆,門裏沒有人了!二裏半張望好久: 孩子的尿布在鍋灶旁被風吹著,飄飄的在浮遊。
小金枝來到人間才夠一月,就被爹爹摔死了。嬰兒為什麼來到這樣人間?使她帶了怨悒回去!僅僅是這樣短促呀!僅僅是幾天的小生命!
小小的孩子睡在許多死人中,她不覺得害怕嗎?媽媽走遠了!媽媽的啜泣聽不見了!
天黑了!月亮也不來為孩子做伴。
五月節的前些日子,成業總是進城跑來跑去。家來和妻子吵打。他說:“米價落了!三月裏買的米現在賣出去折本一小半。賣了還債也不足,不賣又怎麼能過節?”
並且他漸漸不愛小金枝,當孩子夜裏把他吵醒的時候,他說:“拚命吧!鬧死吧!”
過節的前一天,他家什麼也沒預備,連一斤麵粉也沒買。燒飯的時候豆油罐子什麼也倒流不出。
成業帶著怒氣回家,看一看還沒有燒菜。他厲聲嚷叫:
“啊!像我……該餓死啦,連飯也沒得吃……我進城……我進城。”
孩子在金枝懷中吃奶。他又說:
“我還有好的日子嗎?你們累得我,使我做強盜都沒有機會。”
金枝垂了頭把飯擺好,孩子在旁邊哭。
成業看著桌上的鹹菜和粥飯,他想了一刻又不住的說起:
“哭吧!敗家鬼,我賣掉你去還債!”
孩子仍哭著,媽媽在廚房裏,不知是掃地,還是收拾柴堆。爹爹發火了:
“把你們都一塊賣掉,要你們這些吵家鬼有什麼用……”
廚房裏的媽媽和火柴一般被燃著:
“你像個什麼?回來吵打,我不是你的冤家,你會賣掉,看你賣吧!”
爹爹飛著飯碗。媽媽暴跳起來。
“我賣,我摔死她吧!……我賣什麼!”
就這樣小生命被截止了!
王婆聽說金枝的孩子死,她要來看看,可是她隻扶了杖子立起又倒臥下來。她的腿骨被毒質所侵還不能行走。
年青的媽媽過了三天她到亂墳崗子去看孩子。但那能看到什麼呢?被狗扯得什麼也沒有。
成業他看到一堆草染了血,他幻想是小金枝的草吧!他倆背向著流過眼淚。
亂墳崗子不知曬幹多少悲慘的眼淚?永年悲慘的地帶,連個烏鴉也不落下。
成業又看見一個墳窟,頭骨在那裏重見天日。
走出墳場,一些棺材,墳堆,死寂死寂的印象催迫著他們加快著步子。
八、 蚊蟲繁忙著
她的女兒來了!王婆的女兒來了!
王婆能夠拿著魚竿坐在河沿釣魚了!她臉上的紋褶沒有什麼增多或減少。這證明她依然沒有什麼變動,她還必須活下去。
晚間河邊蛙聲震耳。蚊子從河邊的草叢出發,嗡聲喧鬧的隊伍,迷漫著每個家庭。日間太陽也炎熱起來!太陽燒上人們的皮膚,夏天,田莊上人們怨恨太陽和怨恨一個惡毒的暴力者一般。全個田間,一個大火球在那裏滾轉。
但是王婆永久歡迎夏天。因為夏天有肥綠的葉子,肥的園林,更有夏夜會喚起王婆詩意的心田,她該開始向著夏夜述說故事。今夏她什麼也不說了!她偎在窗下和睡了似的,對向幽邃的天空。
蛙鳴震碎人人的寂寞;蚊蟲騷擾著不能停息。
這相同平常的六月,這又是去年割麥的時節。王婆家今年沒種麥田。她更憂傷而悄默了!當舉著釣竿經過作浪的麥田時,她把竿頭的繩線繚繞起來,她仰了頭,望著高空,就這樣睬也不睬地經過麥田。
王婆的性情更惡劣了!她又酗酒起來。她每天釣魚。全家人的衣服她不補洗,她隻每夜燒魚,吃酒,吃得醉瘋瘋地,滿院,滿屋她旋走;她漸漸要到樹林裏去旋走。
有時在酒杯中她想起從前的丈夫;她痛心看見來在身邊孤獨的女兒,總之在喝酒以後她更愛煩想。
現在她近於可笑,和石塊一般沉在院心,夜裏她習慣於院中睡覺。
在院中睡覺被蚊蟲迷繞著,正像螞蟻群拖著已腐的蒼蠅。她是再也沒有心情了吧!再也沒有心情生活!
王婆被蚊蟲所食,滿臉起著雲片,皮膚腫起來。
王婆在酒杯中也回想著女兒初來的那天,女兒橫在王婆懷中:
“媽呀!我想你是死了!你的嘴吐著白沫,你的手指都涼了呀!……哥哥死了,媽媽也死了,讓我到哪裏去討飯吃呀!……他們把我趕出時,帶來的包袱都忘下啦,我哭……哭昏啦……媽媽,他們壞心腸,他們不叫我多看你一刻……”
後來孩子從媽媽懷中站起來時,她說出更有意義的話:
“我恨死他們了!若是哥哥活著,我一定告訴哥哥把他打死。”
最後那個女孩,拭幹眼淚說:
“我必定要像哥哥,……”
說完她咬一下嘴唇。
王婆思想著女孩怎麼會這樣烈性呢?或者是個中用的孩子?
王婆忽然停止酗酒,她每夜,開始在林中教訓女兒,在靜靜的林裏,她嚴峻的說:
“要報仇。要為哥哥報仇,誰殺死你的哥哥?”
女孩子想:“官項殺死哥哥的。”她又聽媽媽說:“誰殺死哥哥,你要殺死誰……”
女孩想過十幾天以後,她向媽躊躇著:
“是誰殺死哥哥?媽媽明天領我去進城,找到那個仇人,等後來什麼時候遇見他我好殺死他。”
孩子說了孩子話,使媽媽笑了!使媽媽心痛。
王婆同趙三吵架的那天晚上,南河的河水漲出了河床。南河沿嚷著:
“漲大水啦!漲大水啦!”
人們來往在河邊,趙三在家裏也嚷著:
“你快叫她走,她不是我家的孩子,你的崽子我不招留。快——”
第二天家家的麥子送上麥場。第一場割麥,人們要吃一頓酒來慶祝。趙三第一年不種麥,他家是靜悄悄的。有人來請他,他坐到別人歡說著的酒桌前,看見別人歡說,看見別人收麥,他紅色的大手在人前窘迫著了!不住的胡亂的扭攪,可是沒有人注意他,種麥人和種麥人彼此談說。
河水落了卻帶來眾多的蚊蟲。夜裏蛤蟆的叫聲,好像被蚊子的嗡嗡壓住似的。日間蚊群也是忙著飛。隻有趙三非常啞默。
九、 傳染病
亂墳崗子,死屍狼藉在那裏。無人掩埋,野狗活躍在屍群裏。
太陽血一般昏紅;從朝至暮蚊蟲混同著蒙霧充塞天空。
高粱,玉米和一切菜類被人丟棄在田圃,每個家庭是病的家庭。是將要絕滅的家庭。
全村靜悄了。植物也沒有風搖動它們。一切沉浸在霧中。
趙三坐在南地端出賣五把新鐮刀。那是組織“鐮刀會”時剩下的。他正看著那傷心的遺留物,村中的老太太來問他:
“我說……天象,這是什麼天象?要天崩地陷了。老天爺叫人全死嗎?噯……”
老太婆離去趙三,曲背立即消失在霧中,她的語聲也像隔遠了似的:
“天要滅人呀!……老天早該滅人啦!人世盡是強盜、打仗、殺害,這是人自己招的罪……”
漸漸遠了!遠處聽見一個驢子在號叫,驢子號叫在山坡嗎?驢子號叫在河溝嗎?
什麼也看不見,隻能聽聞: 那是,二裏半的女人作嘎的不愉悅的聲音來近趙三。趙三為著鐮刀所煩惱,他坐在霧中,他用煩惱的心思在妒恨鐮刀。他想:
“青牛是賣掉了!麥田沒能種起來。”
那個婆子向他說話,但他沒有注意到。那個婆子被腳下的土塊跌倒,她起來時慌張著,在霧層中看不清她怎樣張惶。她的音波織起了網狀的波紋,和老大的蚊音一般:
“三哥,還坐在這裏?家怕是有‘鬼子’來了,就連小孩子,‘鬼子’也要給打針。你看我把孩子抱出來,就是孩子病死也甘心,打針可不甘心。”
麻麵婆離開趙三去了!抱著她未死的、連哭也不會哭的孩子沉沒在霧中。
太陽變成暗紅的放大而無光的圓輪,當在人頭。昏茫的村莊埋著天然災難的種子,漸漸種子在滋生。
傳染病和放大的太陽一般勃發起來,茂盛起來!
趙三踏著死蛤蟆走路;人們抬著棺材在他身邊暫時現露而滑過去!一個歪斜麵孔的小腳女人跟在後麵,她小小的聲音哭著。又聽到驢子叫,不一會驢子閃過去,背上馱著一個重病的老人。
西洋人,人們叫他“洋鬼子”,身穿白外套。第二天霧退時,白衣女人來到趙三窗外,她嘴上掛著白囊,說起難懂的中國話:
“你的,病人的有?我的治病好,來。快快的。”
那個老的胖一些的,動一動胡子,眼睛胖得和豬眼一般,把頭探著窗子望。
趙三著慌說沒有病人,可是終於給平兒打針了!
“老鬼子”向那個‘小鬼子’說話,嘴上的白囊一動一動的。管子,藥瓶和亮刀從提包傾出,趙三去井邊提一壺冷水。那個“鬼子”開始擦他通孔的玻璃管。
平兒被停在窗前的一塊板上,用白布給他蒙住眼睛。隔院的人們都來看著,因為要曉得“鬼子”怎樣治病,“鬼子”治病究竟怎樣可怕。
玻璃管從肚臍下一寸的地方插下,五寸長的玻璃管隻有半段在肚皮外閃光。於是人們捉緊孩子,使他仰臥不得搖動。“鬼子”開始一個人提起冷水壺,另一個對準那個長長的橡皮管頂端的漏水器。看起來“鬼子”像修理一架機器。四麵圍觀的人好像有歎氣的,好像大家一起在縮肩膀。孩子隻是作出“呀!呀”的短叫,很快一壺水灌完了!最後在滾漲的肚子上擦一點黃色藥水,用小剪子剪一塊白綿貼住破口。就這樣白衣“鬼子”提了包輕便的走了!又到別人家去。
又是一天晴朗的日子,傳染病患到絕頂的時候! 女人們抱著半死的小孩子,女人們始終懼怕打針,懼怕白衣的“鬼子”用水壺向小孩肚裏灌水。她們不忍看那腫脹起來奇怪的肚子。
惡劣的傳聞布遍著:
“李家的全家死了!”“城裏派人來驗查,有病象的都用車子拉進城去,老太婆也拉,孩子也拉,拉去打藥針。”
人死了聽不見哭聲,靜悄地抬著草捆或是棺材向著亂墳崗子走去,接接連連的,不斷……
過午二裏半的婆子把小孩送到亂墳崗子去!她看到別的幾個小孩有的頭發蒙住白臉,有的被野狗拖斷了四肢,也有幾個好好的睡在那裏。
野狗在遠的地方安然的嚼著碎骨發響。狗感到滿足,狗不再為著追求食物而瘋狂,也不再獵取活人。
平兒整夜嘔著黃色的水,綠色的水,白眼珠滿織著紅色的絲紋。
趙三喃喃著走出家門,雖然全村的人死了不少,雖然莊稼在那裏衰敗,鐮刀他卻總想出賣,鐮刀放在家裏永久刺著他的心。
一○、 十年
十年前村中的山,山下的小河,而今依舊似十年前。河水靜靜的在流,山坡隨著季節而更換衣裳;大片的村莊生死輪回著和十年前一樣。
屋頂的麻雀仍是那樣繁多。太陽也照樣暖和。山下有牧童在唱童謠,那是十年前的舊調:“秋夜長,秋風涼,誰家的孩兒沒有娘,誰家的孩兒沒有娘,……月亮滿西窗。”
什麼都和十年前一樣,王婆也似沒有改變,隻是平兒長大了!平兒和羅圈腿都是大人了!
王婆被涼風飛著頭發,在籬牆外遠聽從山坡傳來的童謠。
一一、 年輪轉動了
雪天裏,村人們永沒見過的旗子飄揚起,升上天空!
全村寂靜下去,隻有日本旗子在山崗臨時軍營門前,振蕩的響著。
村人們在想: 這是什麼年月?中華國改了國號嗎?
一二、 黑色的舌頭
宣傳“王道”的旗子來了!帶著塵煙和騷鬧來的。
寬宏的樹夾道。汽車鬧囂著了!
田間無際限的淺苗湛著青色。但這不再是靜穆的村莊,人們已經失去了心的平衡。草地上汽車突起著飛塵跑過,一些紅色綠色的紙片播著種子一般落下來。小茅房屋頂有花色的紙片在起落。附近大道旁的枝頭掛住紙片,在飛舞嘶鳴。從城裏出發的汽車又追蹤著馳來。車上站著威風飄揚的日本人,高麗人,也站著揚威的中國人。車輪突飛的時候,車上每人手中的旗子擺擺有聲,車上的人好像生了翅膀齊飛過去。那一些舉著日本旗子作出媚笑雜樣的人,消失在道口。
那一些“王道”的書篇飛到山腰去,河邊去……
王婆立在門前,二裏半的山羊垂下它的胡子。老羊輕輕走過正在繁茂的樹下。山羊不再尋什麼食物,它困倦了!它過於老,全身變成土一般地毛色。它的眼睛模糊好像垂淚似的。山羊完全幽默和可憐起來;拂擺著長胡子走向窪地。
對著前麵的窪地,對著山羊,王婆追蹤過去痛苦的日子。她想把那些日子捉回,因為今日的日子還不如昨日。窪地沒人種,上崗那些往日的麥田荒亂在那裏。她在傷心的追想。
日本飛機拖起狂大的翁鳴飛過,接著天空翻飛著紙片。一張紙片落在王婆頭頂的樹枝,她取下看了看丟在腳下。飛機又過去時留下更多的紙片。她不再理睬一下那些紙片,丟在腳下來複的亂踏。
過了一會,金枝的母親經過王婆,她手中捉住兩隻公雞,她問王婆說:
“日子算是沒法過了!可怎麼過?就剩兩隻雞,還得快快去賣掉!”
王婆問她:“你進城去賣嗎?”
“不進城誰家肯買?全村也沒有幾隻雞了!”
她向王婆耳語了一陣:
“日本子惡得很!村子裏的姑娘都跑空了!年青的媳婦也是一樣。我聽說王家屯一個十三歲的小丫頭叫日本子弄去了!半夜三更弄走的。”
“歇一歇腿再走吧!”王婆說。
她倆坐在樹下。大地上的蟲子並不鳴叫,隻是她倆慘淡而憂傷的談著。
公雞在手下不時振動著膀子。太陽有點正中了!樹影做成圓形。
村中添設出異樣的風光,日本旗子,日本兵,人們開始講究這一些:“王道”啦!“日滿”親善啦!快有“真龍天子”啦!
在“王道”之下,村中的廢田多起來,人們在廣場上憂鬱著徘徊。
那老婆說到最後:
“我這些年來,都是養雞,如今連個雞毛也不能留,連個‘啼明’的公雞也不讓留下。這是什麼年頭?……”
她震動一下袖子,有點癲狂似的,她立起來,踏過前麵一塊不耕的廢田。廢田患著病似的,短草在那婆婆的腳下不愉快的沒有彈力的被踏過。
走得很遠,仍可辨出兩隻公雞是用那個掛下的手提著,另外一隻手在麵部不住的抹擦。
王婆睡下的時候,她聽見遠處好像有女人尖叫。打開窗子聽一聽……
再聽一會警笛囂叫起來,槍鳴起來,遠處的人家闖入什麼魔鬼了嗎?
“你家有人沒有?”
當夜日本兵,中國警察搜遍全村。這是搜到王婆家。她回答:
“有什麼人?沒有?”
他們掩住鼻子在屋中轉了一個彎出去了。手電燈發青的光線亂閃著,臨走出門欄,一個日本兵在銅帽子下麵說中國話:
“也帶走她。”
王婆完全聽見他說的是什麼。
“怎麼也帶女人嗎?”她想,“女人也要捉去槍斃嗎?”
“誰希罕她,一個老婆子!”那個中國警察說。
中國人都笑了!日本人也瞎笑。可是他們不曉得這話是什麼意思,別人笑,他們也笑。
真的,不知他們牽了誰家的女人,曲背和豬一般被他們牽走。在稀薄亂動的手電燈綠色的光線裏麵,分辨不出這女人是誰!
還沒走欄門,他們就調笑那個女人。並且王婆看那個日本“銅帽子”的手在女人的屁股上急忙的抓了一下。
一三、 你要死滅嗎?
王婆以為又是假裝搜查到村中捉女人,於是她不想到什麼惡劣的事情上去,安然的睡了。趙三那老頭子也非常老了。他回來沒有驚動誰也睡了。
過了夜,日本憲兵在門外輕輕敲門,走進來的,看樣像個中國人。他的長靴染了濕淋的露水,從口袋取出手巾,擺出泰然的樣子坐在炕沿慢慢擦他的靴子,訪問就在這時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