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家牆頭上的狗尾草,一些水分也沒有了,全枯了,隻有很少數的還站在風裏麵搖著。橋東孩子的哭聲一點也沒有瘦弱,隨著風聲送到橋頭的人家去,特別是送進黃良子的耳裏,那聲音擴大起來,顯微鏡下麵蒼蠅翅膀似的……

她把饅頭、餅幹,有時就連那包著餡、發著油香不知名的點心,也從橋西拋到橋東去。

——隻隔一道橋,若不……這不是隨時可以吃得到東西嗎?這小窮鬼,你的命上該有一道橋啊!

每次她拋的東西若落下水的時候,她就向著橋東的孩子說:

“小窮鬼,你的命上該有一道橋啊!”

向橋東拋著這些東西,主人一次也沒有看到過。可是當水麵上閃著一條線的時候,她總是害怕的,好像她的心上已經照著一麵鏡子了。

——這明明是啊……這是偷的東西……老天爺也知道的。

因為在水麵上反映著藍天,反映著白雲,並且這藍天和她很接近,就在她拋著東西的手底下。

有一天,她得到無數東西,月餅,梨子,還有早飯剩下的餃子。這都不是公開的,這都是主人不看見她才包起來的。

她推著車,站在橋頭了,那東西放在車箱裏孩子擺著玩物的地方。

“他爹爹……他爹爹……黃良,黃良!”

但是什麼人也沒有,土丘的後麵鬧著兩隻野狗。門關著,好像是正在睡覺。

她決心到橋東去,推著車跑得快時,車裏麵孩子的頭都顛起來,她最怕車輪響。

——到哪裏去啦?推著車子跑……這是幹麼推著車子跑……跑什麼?……跑什麼?往哪裏跑?

就像女主人在她的後麵喊起來:

——站住,站住——她自己把她自己嚇得出了汗,心髒快要跑到喉嚨邊來。

孩子被顛得要哭,她就說:

“老虎!老虎!”

她親手把睡在炕上的孩子喚醒起來,她親眼看著孩子去動手吃東西。

不知道怎樣的愉快從她的心上開始著,當那孩子把梨子舉起來的時候,當那孩子一粒一粒把葡萄觸破了兩三粒的時候。

“呀,這是吃的呀,你這小敗家子!暴殄天物……還不懂得是吃的嗎?媽,讓媽給你放進嘴裏去,張嘴,張嘴。嘿……酸哩!看這小樣。酸的眼睛像一條縫了……吃這月餅吧!快到一歲的孩子什麼都能吃的……吃吧……這都是第一次吃呢……”

她笑著。她總覺得這是好笑的,連笑也笑不完整的孩子,比坐在車裏邊的孩子更可愛些。

她走回橋西去的時候,心平靜了。順著水溝向北去,生在水溝旁的紫小菊,被她看到了,她興致很好,想要伸手去折下來插到頭上去。

“小寶寶!哎呀,好不好?”花穗在她的一隻手裏麵搖著,她喊著小寶寶,那是完全從內心喊出來的,隻有這樣喊著,在她臨時的幸福上才能夠閃光。心上一點什麼隔線也脫掉了,第一次,她感到小主人和自己的孩子一樣可愛了!她在他的臉上扭了一下,車輪在那不平坦的道上呱啦呱啦地響……

她偶然看到孩子坐著的車是在水溝裏顛亂著,於是她才想到她是來到橋東了。不安起來,車子在水溝裏的倒影跑得快了,閃過去了。

——百八十步……可是偏偏要繞一裏多路……眼看著橋就過不去……

——黃良子,黃良子!把孩子推到哪裏去啦!——就像女主人已經喊她了: ——你偷了什麼東西回家的?我說黃良子!

她自己的名字在她的心上跳著。

她的手沒有把握的使著小車在水溝旁亂跑起來,跑得太與水溝接近的時候,要撞進水溝去似的。車輪子兩隻高了,兩隻低了,孩子從裏麵被顛出來了。

還沒有跑到水溝的盡端,車輪脫落了一隻。脫落的車輪,像用力拋著一般旋進水溝裏去了。

黃良子停下來看一看,橋頭的欄杆還模糊的可以看見。

——這橋!不都是這橋嗎?

她覺到她應該哭了!但那肺葉在她的胸內顫了兩下,她又停止住。

——這還算是站在橋東啊!應該快到橋西去。

她推起三個輪子的車來,從水溝的東麵,繞到水溝的西麵。

——這可怎麼說?就說在水旁走走,輪子就掉了;就說抓蝴蝶吧?這時候沒有蝴蝶了。就說抓蜻蜓吧……瞎說吧!反正車子站在橋西,並沒到橋東去……

“黃良……黃良……”一切忘掉了,在她好像一切都不怕了。

“黃良,……黃良……”她推著三個輪子的小車順著水溝走到橋邊去招呼。

當她的手拿到那車輪的時候,黃良的泥汙已經滿到腰的部分。

推著三個輪子的車走進主人家的大門去,她的頭發是掛下來的,在她蒼白的臉上劃著條痕。

——這不就是這輪子嗎?掉了……是掉了的,滾下溝去的……

她依著大門扇,哭了!橋頭上沒有底的橋欄杆,在東邊好像看著她哭!

第二年的夏天,橋頭仍響著“黃良子,黃良子”喊聲。尤其是在天還未明的時候,簡直和雞啼一樣。

第三年,橋頭上“黃良子”的喊聲沒有了,像是同那顫抖的橋欄一同消滅下去。黃良子已經住到主人家裏。

在三月裏,新橋就開始建造起來。夏天,那橋上已經走著車馬和行人。

黃良子一看到那紅漆的橋杆,比所有她看到過的在夏天裏開著的紅花更新鮮。

“跑跑吧!你這孩子!”她每次看到她的孩子從橋東跑過來的時候,無論隔著多遠,不管聽見聽不見,不管她的聲音怎樣小,她卻總要說的:

“跑跑吧!這樣寬大的橋啊!”

爹爹抱著他,也許牽著他,每天過她幾次。橋上麵平坦和發著哄聲,若在上麵跺一下腳,會咚咚地響起來。

主人家牆頭上的狗尾草又是肥壯的,牆根下麵有的地方也長著同樣的狗尾草,牆根下也長著別樣的草: 野罌粟和洋雀草,還有不知名的草。

黃良子拔著洋雀草做起哨子來,給瘦孩子一個,給胖孩子一個。他們兩個都到牆根的地方去拔草,拔得過量的多,她的膝蓋上盡是些草了。於是他們也拔著野罌粟。

“吱吱,吱吱!”在院子的榆樹下鬧著、笑著和響著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