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三月(2 / 3)

她還會吹簫或是會吹笛子。不過彈那琴的時候卻很多。住在我家裏的時候,我家的伯父,每在晚飯之後必同我們玩這些樂器的。笛子、簫、日本琴、風琴、月琴,還有什麼打琴。真正的西洋的樂器,可一樣也沒有。

在這種正玩得熱鬧的時候,翠姨也來參加了。翠姨彈了一個曲子,在我們大家立刻就配合上了。於是大家都覺得在我們那已經天天鬧熟了的老調子之中,又多了一個新的花樣。於是立刻我們就加倍的努力,正在吹笛子的把笛子吹得特別響,把笛膜震抖得似乎就要爆炸了似的滋滋地叫著。十歲的弟弟在吹口琴,他搖著頭,他像要把那口琴吞下去似的,至於他吹的是什麼調子,已經是沒有人留意了。在大家忽然來了勇氣的時候,似乎隻需要這種胡鬧。

而那按風琴的人,因為越按越快,到後來也許是已經找不到琴鍵了,隻是那踏腳板越踏越快,踏得嗚嗚地響,好像有意要毀壞了那風琴,而想把風琴撕裂了一般的。

大概所奏的曲子是“梅花三弄”,也不知道接連地彈過了多少圈,看大家的意思都不想要停下來。不過到了後來,實在是氣力沒有了,找不著拍子的找不著拍子,跟不上調的跟不上調,於是在大笑之中,大家停下來了。

不知為什麼,在這麼快樂的調子裏邊,大家都有點傷心,也許是樂極生悲了,把我們都笑得流著眼淚,一邊還笑。

正在這時候,我們往門窗處一看,我的最小的小弟弟,剛會走路,他也背著一個很大的破手風琴來參加了。

誰都知道,那手風琴從來也不會響的。把大家笑死了。在這回得到了快樂。

我的哥哥(伯父的兒子,鋼琴彈得很好)吹簫吹得最好,這時候他放下了簫,對翠姨說:“你來吹吧!”翠姨卻沒有言語,站起身來,跑到自己的屋子去了,我的哥哥好久好久地看住那簾子。

翠姨在我家,和我住一個屋子。月明之夜,屋子照得通亮。翠姨和我談話,往往談到雞叫,覺得也不過剛剛才半夜。

雞叫了,才說:“快睡吧,天亮了。”

有的時候,一轉身,她又問我:

“是不是一個人結婚太早不好,或許是女孩子結婚太早是不好的!”

我們以前談了很多話,但沒有談到這些。

總是談什麼衣服怎樣穿,鞋子怎樣買,顏色怎樣配;買了毛線來,這毛線應該打個什麼樣的花紋;買了帽子來,應該批判這帽子還微微有點缺點,這缺點究竟在什麼地方,雖然說是不要緊,或者是一點關係也沒有,但批評總是要批評的。

有時再談得遠一點,就表姊表妹之類訂了婆家,或什麼親戚的女兒出嫁了,或什麼耳聞的,聽說的,新娘和新姑爺鬧別扭之類。

那個時候,我們的縣裏早就有了洋學堂了。小學好幾個,大學沒有。隻有一個男子中學,往往成為談論的目標。談論這個,不單是翠姨,外祖母、姑姑、姐姐之類,都願意講究這當地中學的學生。因為他們一切洋化,穿著褲子,把褲腳卷起來一寸;一張口,“格得毛寧”Good morning: 早安(英語)外國語,他們彼此一說話就“答答答”да да да : 是的,對的(俄語),聽說這是什麼俄國話。而更奇怪的是他們見了女人不怕羞。這一點,大家都批評說是不如從前了。從前的書生,一見了女人臉就紅。

我家算是最開通的了。叔叔和哥哥他們都到北京和哈爾濱那些大地方去讀書了,他們開了不少的眼界。回到家裏來,大講他們那裏都男孩子和女孩子同學。

這一題目,非常的新奇,開初都認為這是造了反。後來因為叔叔也常和女同學通信,因為叔叔在家庭裏是有點地位的人。並且父親從前也加入過國民黨,革過命,所以這個家庭都“鹹與維新”起來。

因此在我家裏,一切都是很隨便的,逛公園,正月十五看花燈,都是不分男女,一齊去。

而且我家裏設了網球場,一天到晚地打網球,親戚家的男孩子來了,我們也一齊的打。

這都不談,仍舊來談翠姨。

翠姨聽了很多的故事。關於男學生結婚的事情,就是我們本縣裏,已經有幾件事情不幸的了。有的結婚了,從此就不回家了;有的娶來了太太,把太太放在另一間屋子裏住著,而且自己卻永久住在書房裏。

每逢講到這些故事時,多半別人都是站在女的一邊,說那男子都是念書念壞了,一看了那不識字的又不是女學生之類就生氣,覺得處處都不如他。天天總說婚姻不自由。可是自古至今,都是爹許娘配的,偏偏到了今天,都要自由,看吧,這還沒有自由呢,就先來了花頭故事了,娶了太太的不回家,或是把太太放在另一個屋子裏。這些都是念書念壞了的。

翠姨聽了許多別人家的評論。大概她心裏邊也有些不平,她就問我不讀書是不是很壞的,我自然說是很壞的。而且她看了我們家裏男孩子、女孩子通通到學堂去念書的。而且我們親戚家的孩子也都是讀書的。

因此她對我很佩服,因為我是讀書的。

但是不久,翠姨就訂婚了。就是她妹妹出嫁不久的事情。

她的未來的丈夫,我見過,在外祖父的家裏。人長得又矮又小,穿一身藍布棉袍子,黑馬褂,頭上戴一頂趕大車的人所戴的五耳帽子。

當時翠姨也在的,但她不知道那是她的什麼人,她隻當是哪裏來了這樣一位鄉下的客人。外祖母偷著把我叫過去,特別告訴了我一番,這就是翠姨將來的丈夫。

不久翠姨就很有錢,她的丈夫的家裏,比她妹妹丈夫的家裏還更有錢得多。婆婆也是個寡婦,守著個獨生的兒子。兒子才十七歲,是在鄉下的私學館裏讀書。

翠姨的母親常常替翠姨解說,人小點不要緊,歲數還小呢,再長上兩三年兩個人就一般高了。勸翠姨不要難過,婆家有錢就好的。聘禮的錢十多萬都交過來了,而且就由外祖母的手親自交給了翠姨;而且還有別的條件保障著,那就是說,三年之內絕對不準娶親,藉著男的一方麵年紀太小為辭,翠姨更願意遠遠的推著。

翠姨自從訂婚之後,是很有錢的了,什麼新樣子的東西一到,雖說不是一定搶先去買了來,總是過不了多久,箱子裏就要有的了。那時候夏天最流行銀灰色市布大衫,而翠姨的穿起來最好,因為她有好幾件,穿過兩次不新鮮就不要了,就隻在家裏穿,而出門就又去做一件新的。

那時候正流行著一種長穗的耳墜子,翠姨就有兩對,一對紅寶石的,一對綠的。而我的母親才能有兩對,而我才有一對。可見翠姨是頂闊氣的了。

還有那時候就已經開始流行高跟鞋了。可是在我們本街上卻不大有人穿,隻有我的繼母早就開始穿,其餘就算是翠姨。並不是一定因為我的母親有錢,也不是因為高跟鞋一定貴,隻是女人們沒有那麼摩登的行為,或者說她們不很容易接受新的思想。

翠姨第一天穿起高跟鞋來,走路還很不安定,但到第二天就比較的習慣了。到了第三天,就說以後,她就是跑過來也是很平穩的。而且走路的姿態更加可愛了。

我們有時也去打網球玩玩,球撞到她臉上的時候,她才用球拍遮了一下,否則她半天也打不到一個球。因為她一上了場站在白線上就是白線了,站在格子裏就是格子裏,她根本不動。有的時候她竟拿著網球拍子站著一邊去看風景去了。尤其是大家打完了網球,吃東西的吃東西去了,洗臉的洗臉去了,唯有她一個人站在短籬前麵,向著遠遠的哈爾濱市影癡望著。

有一次我同翠姨一同去作客。我繼母的族中娶媳婦。她們是八旗人,也就是滿人。滿人才講究場麵呢,所有的族中的年輕的媳婦都必得到場,而個個打扮得如花似玉。似乎咱們中國的社會,是沒這麼繁華的社交的場麵的,也許那時候,我是小孩子,把什麼都看得特別繁華。就隻說女人們的衣服吧,就個個都穿得和現在西洋女人在夜總會裏邊那麼莊嚴,一律都穿著繡花大襖。而她們是八旗人,大襖的襟下一律的沒有開口,而且很長。大襖的顏色棗紅的居多,絳色的也有,玫瑰紫色的也有。而那上邊繡的花色,有的荷花,有的玫瑰,有的鬆竹梅,一句話,特別的繁華。

她們的臉上,都搽著白粉,她們的嘴上都染得桃紅。

每逢一個客人到了門前,她們是要列著隊出來迎接的,她們都是我的舅母,一個一個地上前來問候了我和翠姨。

翠姨早就熟識她們的,有的叫表嫂子,有的叫四嫂子。而在我,她們就都是一樣的,好像小孩子的時候,所玩的用花紙剪的紙人,這個和那個都是一樣,完全沒有分別。都是花緞的袍子,都是白白的臉,都是很紅的嘴唇。

就是這一次,翠姨出了風頭了。她進到屋裏,靠著一張大鏡子旁坐下了。

女人們就忽然都上前來看她,也許她從來沒有這麼漂亮過,今天把別人都驚住了。

依我看,翠姨還沒有她從前漂亮呢,不過她們說翠姨漂亮得像棵新開的臘梅。翠姨從來不搽胭脂的,而那天又穿了一件為著將來做新娘子而準備的藍色緞子滿是金花的夾袍。

翠姨讓她們圍起看著,難為情了起來,站起來想要逃掉似的,邁著很勇敢的步子,茫然地往裏邊的房間裏閃開了。

誰知那裏邊就是新房呢,於是許多的嫂嫂就嘩然地叫著,說:

“翠姐姐不要急,明年就是個漂亮的新娘子,現在先試試去。”

當天吃飯飲酒的時候,許多客人從別的屋子來呆呆地望著翠姨。翠姨舉著筷子,似乎是在思量著,保持著鎮靜的態度,用溫和的眼光看著她們。仿佛她不曉得人們專門在看著她似的。但是別的女人們羨慕了翠姨半天了,臉上又都突然地冷落起來,覺得有什麼話要說出,又都沒有說,然後彼此對望著,笑了一下,吃菜了。

有一年冬天,剛過了年,翠姨就來到了我家。

伯父的兒子——我的哥哥,就正在我家裏。

我的哥哥,人很漂亮,很直的鼻子,很黑的眼睛,嘴也好看,頭發也梳得好看,人很長,走路很爽快。大概在我們所有的家族中,沒有這麼漂亮的人物。

冬天,學校放了寒假,所以來我們家裏休息。大概不久,學校開學就要上學去了。哥哥是在哈爾濱讀書。

我們的音樂會,自然要為這新來的角色而開了。翠姨也參加的。

於是非常的熱鬧,比方我的母親,她一點也不懂這行,但是她也列了席,她坐在旁邊觀看,連家裏的廚子、女工,都停下了工作來望著我們,似乎他們不是聽什麼樂器,而是在看人。我們聚滿了一客廳。這些樂器的聲音,大概很遠的鄰居都可以聽到。

第二天鄰居來串門的,就說:

“昨天晚上,你們家裏又是給誰祝壽?”

我們就說,是歡迎我們的剛到的哥哥。

因此,我們家是很好玩的,很有趣的。不久,就來到了正月十五看花燈的時節了。

我們家裏自從父親維新革命,總之在我們家裏,兄弟姊妹,一律相待,有好玩的就一齊玩,有好看的就一齊去看。

伯父帶著我們,哥哥、弟弟、姨……共八九個人,在大月亮地裏往大街裏跑去了。那路之滑,滑得不能站腳,而且高低水平。他們男孩子們跑在前麵,而我們因為跑得慢就落了後。

於是那在前邊的他們回頭來嘲笑我們,說我們是小姐,說我們是娘娘。說我們走不動。

我們和翠姨早就連成一排向前衝去。但是,不是我倒,就是她倒,到後來還是哥哥他們一個一個地來扶著我們。說是扶著,未免的太示弱了,也不過就是和他們連成一排向前進著。

不一會到了市裏,滿路花燈,人山人海。又加上獅子、旱船、龍燈、秧歌,鬧得眼也花起來,一時也數不清多少玩藝。哪裏會來得及看,似乎隻是在眼前一晃就過去了,而一會別的又來了,又過去了。其實也不見得繁華得多麼不得了,不過覺得世界上是不會比這個再繁華的了。

商店的門前,點著那麼大的火把,好像熱帶的大椰子樹似的,一個比一個亮。

我們進了一家商店,那是父親的朋友開的。他們很好的招待我們,茶、點心、橘子、元宵。我們哪裏吃得下去,聽到門外一打鼓,就心慌了。而外麵鼓和喇叭又那麼多,一陣來了,一陣還沒有去遠,一陣又來了。

因為城本來是不大的,有許多熟人也都是來看燈的,都遇到了。其中我們本城裏的在哈爾濱念書的幾個男學生,他們也來看燈了。哥哥都認識他們。我也認識他們,因為這時候我到哈爾濱念書去了。所以一遇到了我們,他們就和我們在一起。他們出去看燈,看了一會,又回到我們的地方,和伯父談話,和哥哥談話。我曉得他們,因為我們家比較有勢力,他們是很願和我們講話的。

所以回家的一路上,又多了兩個男孩子。

無管人討厭不討厭,他們穿的衣服總算都市化了。個個都穿著西裝,戴著呢帽,外套都是到膝蓋的地方,腳下很利落清爽。比起我們城裏的那種怪樣子的外套,好像大棉袍子似的,好看得多了。而且頸間又都束著一條圍巾,那圍巾自然也是全絲全線的花紋。似乎一束起那圍巾來,人就更顯得莊嚴,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