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開車回家。
林可兒問:“這麼早?近日來仿佛比較空閑。”
“是。”她伸個懶腰。
“姐姐,陪我下棋。”小宇纏著她說。
“功課做好了?”
“做好了。”
“小宙呢?”
“外婆家。”
“怎麼老往外婆家送?”她問。
“外婆寂寞——你老人家怎麼了,一輩子不過問家裏的事,有空就忽然抽樣調查,大發議論,什麼意思?”
“對不起。”她賠笑,“對不起。”
“喝什麼?”她問。
喝什麼?不是一直知道她喝雲尼拉冰淇淋蘇打嗎?
小宇抽棋盤擺出來。
“喝什麼?”林可兒又問。
“你不知道嗎?”她問。
“你別賣關子,好不好?”林可兒不耐煩。
她低聲說:“雲尼拉冰淇淋蘇打照舊。”
“我也要!”小宇叫出來。
林可兒回廚房去了。
她想起已婚男人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我妻子不了解我。
她實在奇怪林可兒了解她多少。
她把冰淇淋蘇打擱在她與小宇麵前。
“別喝太多,就吃飯的。”她說。
她照顧了她們十年,但是她了解她嗎?
小宇說:“將軍!”
“別烏攪,”她說,“她們還沒有開始呢。”
“我買了些新衣服。”林可兒說,“你不怪我吧?”
“買得起盡管買,”她說,“天天換一件好了,妻子穿得好是丈夫的麵子,丈夫衣著整齊是妻子的功勞,但是老天,你不認為你買得太多?在東京選的那些呢?”
她不理睬她。
她放下棋子走到房間一看,一床都是五顏六色的衣服,隻好馬上又回到客廳與小宇繼續在棋盤上大殺四方。
小宇,她的兒子。生命的延續,多麼自私的舉止,把他帶到世界上來,因此她的生命得到了延續。他們說他像足了她!不大說話,睡前看一會書,喜歡穿白襯衫。
她注視著小宇的臉,太陽棕色皮膚,圓圓的鼻頭,他把手撐在下巴上,正在動腦筋要設法吃掉她的車,睫毛垂下來,眼睛清澈,嘴唇薄得幾乎透明,她都是美貌的,她愛小宇。
他笑了一笑,“姐姐,輪到你。”
她進炮。
小宇的手肘處粘著紗布,不知是什麼時候跌傷的。
她關心他太少,知道他太少,她忙著在工作上證明她自己,忽略太多。
“小宇,”她問,“你快樂嗎?”
“我?”他睜大了眼睛,“當然,姐姐,表舅舅買了照相機送給她。”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她說,“我是指……”
“快吃飯了,”林可兒說:“誰贏這一盤?”
“姐姐快輸啦!”小宇笑道。
林可兒笑說:“誰下棋都比你姐姐強,你心不在焉。”
“小宇,功課辛苦嗎?”她問。
“不。”他搖搖頭。
“與老師跟同學在一起,相處好嗎?”她又問道。
“都好。”
“哦。”
“姐姐,將軍,你早沒棋了。”
“是。”林可兒說,“她們收棋子吧。”
小宇把東西收掉,跳躍著走開,他取了腳踏車,要下樓去玩,林可兒不放他,說道:“馬上要吃飯,你還下去玩得一頭汗,幹什麼?”
他說:“將來我要長大,會保護姐姐。”
製作部打一個電話來。
“我們明早舉行記者招待會,在老板的遊艇上,怎麼樣?要不要與孩子們樂一樂?”
主意倒是不壞,隻是人會太多。
“來吧,遊艇有六十多尺,不會很擠。”
“她怕記者,尤其是娛記。”她說。
“你算了吧,星期天孵在家中,做豆芽生意還是雞蛋生意?”他們笑。
“怎麼來?”
“開車到西貢海員會所,等你嗬!早上九點半。”
小宇拍手讚成。
林可兒說:“她馬上讓傭人做三文治與沙拉,買多點水果。”
“好。”她說。
可是星期六夜她看書看得很晚。
林可兒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她嘀咕,“再這樣,我去與小宇睡,受不了。”
第二天她起不來,被小宇拉起床。
“小宙呢?”她問,“索性過繼給他外婆了?不姓施改姓陳?發生了什麼事?”
“她的天嗬,你快換衣服好不好?都在等你呢!”林可兒氣得什麼似的。
她飛車趕到碼頭,他們已在那裏等她。她忙著道歉。
林士香問:“你怎麼了?忘了起床?”
記者不多,才兩台麻將。
她問老周:“怎麼,任思龍沒有來嗎?她以為她是林的新偶像。”
小王說:“誰請她她就跟她有不共戴天之仇,她們還玩不玩?”他咬著蘋果走開。
不知為什麼,她倒是想起兩句話:過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然而不必替任思龍擔心吧,像她那樣的女子,她有她的天地,她有她的朋友。請她,她又怎麼會有空來呢?
船駛了十五分鍾到西貢,海藍得令人不置信,她帶著小字下海。林可兒早已在搓麻將。
林遊在她身邊,她間他:“什麼時候與方薇結婚?”
“結婚?嗬是的結婚,要對一個女人表示最大的尊敬,還是與她結婚,她們是打算結婚的。”他說。
她讓小宇抓住浮泡。她說:“要結快點結。”
他說:“真沒想到,等了那麼些年,找了那麼些日子,她居然便是她身邊接近的人,她太快樂了,簡直沒有時間想到結婚。”他笑。
“你們沒有吵過架?”她說,“我是指戀愛期間。”
“沒有,一次也沒有。真是太出乎意料之外,是不是?”
“唔,”她說:“但是——”
“看!”林忽然說,“看那邊的快艇!”
她轉頭過去。
一艘小小的快艇正咆哮地把一個滑水的女孩子拉上水麵,那一刹那,她冉冉自水中升起,如一朵蓮花生自水中,不到三秒鍾她已經揚灑而去,水花四濺。維納斯出世。
“美麗!”她說。
林大力拍一下水,“你知道那是誰?”
“誰?”她說,“你又認識?”
“自然,那是任思龍呀!”
她一震,再回頭,剛好看見她隨快艇兜了一個圈,放掉繩子,緩緩沉入水中,那麼天衣無縫,仿佛她來自水,現在又回到水中,無牽無掛。她看得呆住在那裏。
林己開始揮手,“思龍!”他喊叫道,“思龍!”
任思龍在水中聽到他叫,向他揮揮手,快艇駛過來接她,她攀上去,快艇往這邊駛來。
她脫掉救生外套,用手撥頭發,“你們在這裏?”
“是,”林說,“精彩極了,思龍,在哪兒學的?”
“夏威夷,”她答,“比遊泳容易。”
“上她們的船來坐。”
“有吃的嗎?”她笑問。
“有,”林士香什麼都敢答應,“什麼都有。”她看看駕快艇的年輕人,“她還有朋友呢。”
林豪爽的說:“不要緊,通統有份。”
任思龍笑,她為她們介紹。她於是知道快艇的主人是一個醫生。他年輕、漂亮、健康,事業又有成就。
看,她早說過,不用擔心,她心裏不是沒有酸味的。她比她們這群人當中無論是誰都更能幹。難怪她們那傻表哥要靠邊站。她眼裏心裏都沒有他,怎麼可能有。
“她一會兒過來。”她說。
“好好。”林忙著應她。
她把小字托上水麵,他像小猴子般的爬上遊艇。她與林跟著上去,用淡水洗了一把臉,套上外套。
林說:“她現在才明白什麼叫‘出水芙蓉’了。”
她說:“芙蓉是什麼花?她沒見過。”
“用你的想象力,創作部主任。”林笑。
隔一會兒任思龍過來,她在泳衣外頭加一件大得不得了的白襯衫,頭發纏在頭頂。大腿的皮膚是蜜色的。她別轉頭。她並沒有與眾人打招呼,小宇是船上惟一的孩子,他把芒果遞過去,什思龍與她的醫生朋友馬上吃了起來。
她在一邊瞧著,她全身似乎在發散適才吸收的陽光,水果汁滴在她嘴角,她正在留意聽小宇說話呢,這不是營業部的任思龍。不不,怎麼可能是同一個人。
她的眼睛閃閃生光,全神貫注地應付小宇,小宇在對她說什麼呢,不少成年男人會妒忌他吧。
她現在明白表哥的意思了。任思龍的美麗不是靜態的,把她的臉攝成呆照,她很平凡,但是她的一舉一動,甚至是轉身彎腰,都有優悠的味道,一種完全屬於她自己的風姿,表哥早看穿這點,他的觀察力遠勝過她。
林可兒叫,“揚名,削隻蘋果給我好嗎?”
她把蘋果給她,她跟她說:“蘋果適合連皮整個吃。”
“真嚕嗦。”她笑,“噯,八萬!”
風吹上來,不知道為什麼,今年的暑天比往日都涼,風鼓動她寬大襯衫。她用手托著額頭笑了,她洗淨雙手,把果皮扔掉,小宇竟然帶著象棋,他向任思龍挑戰。任的醫生男朋友在一堆陌生人當中落落大方,微笑地觀局,任時不時轉頭跟他說幾句話,他是個出色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