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護乘機勸他服藥。
周美湄把他父母拉出病房好好勸慰。
因為年輕,不覺得是苦差,反而認為助人是快樂之本,幾乎每日超時工作,沒有家
累的她也不介意。
一日,下班回家,剛想淋浴,白茯苓來看她。
手上捧著一大盤熱騰騰香氣撲鼻的生煎饅頭。
“嘩,是什麼?”
周美湄一手一個往嘴裏塞。
茯苓取笑她:“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頭。”
“什麼,笑我是狗。”
“你是外國人,聽不懂。”
“嘿!”
“麵皮老老,肚皮飽飽。”
“喂!”周美湄抗議,“你們文人說話不帶刺是否怕雷公劈?”
“怕人家嫌我們不夠機靈。”
“謝謝你的點心。”
“你也不怕胖。”
“我的工作需要極大力氣,不吃多些怕倒下來。”
“你是心理醫生不是苦力。”茯苓縮縮鼻子,“又全身藥水味,難怪沒有男朋友。”
周美湄問她:“男友多寡對你來說是要事?”
茯苓理直氣壯,“不能吸引異性,即毫無女性魅力。”
周美湄答:“我還以為一個人是否善良可靠,能否在工作上做出成績才比較重要。”
茯苓承認:“你說得有理,可是,男朋友給我生命力,少不得。”
周美湄點頭,“這般坦白倒也難得。”
茯苓說:“你的工作一定有趣,請把經驗告訴我,豐富我的人生。”
洲歎氣,“是一種厭惡性行業,在醫院工作,見過許多幼年傷者,有些在意外中
皮開肉爛,骨骼折斷,內髒受損,眼看沒得救了,可是今日醫術進步,連心房都可以取
出按摩,過三五日,他們活潑潑複元,會說會笑,由此可知,皮外傷不算一回事,倒是
心靈受傷的兒童最可憐,一輩子活在陰影裏,惡夢連連,永不蘇醒。”
茯苓聳然動容,“啊。”
“心理上烙印一生殘留。”
茯苓說:“你們從外國回來的人意見獨特,社會吸收了各種人才,才會迅速進步。”
周美湄微笑,“這是稱讚我嗎?”
“你的中文夠用否?”
周美湄無奈,“書到用時方知少。”
“平日我與你多說多講,一定有幫助。”
“謝謝你。”然後,大方的白茯苓忽然躊躇起來。
周美湄機智,立刻問:“你還有什麼事?”
茯苓小心問:“你在二樓住,可有聽到什麼?”
“我不明白你說什麼。”
“二樓空置整年,住客都說聽見怪聲,受不了,相繼搬走。”
周美湄聽懂了,“有鬼?”她笑問。
“不不,”茯苓分辯:“倒不是,隻是聽見歎息聲及嘻笑聲。”
周美湄一點也不介意,“難怪租金這樣廉宜。”
“你不怕?”
周美湄搖搖頭。
“你很大膽。”
“是嗎,我看到受虐兒童仍然怕得混身顫抖。”
“周美湄,你說話真有意思,我想把你編進故事裏。”
“編劇生涯如何?”
輪到白茯苓感慨,“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戲賣座,是演員導演的功勞,戲不受歡
迎,是劇本欠佳。”
“可憐,”周美湄說:“如有好故事,不如留著自己用。”
“你是指——”
“寫小說呀。”
“哎呀,我也這樣想呢,你說到我心坎裏去。”
兩個年輕女子一談便到深夜,她們並沒有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
有時半夜口渴,周美湄也會醒轉,除了遠處一兩聲犬吠,並無異狀。
周美湄工作吃重,晚上睡得很沉,根本不把傳言放在心裏。
可是,一個人的一生之中,總會遇到一些事,影響餘生,改變運程。
那是一個初秋早上,周美湄放假,正在整理報告,她聽見門鈴響。
那是樓下鐵閘門鈴,三戶人家,都有責任,可是周美湄知道,兩位芳鄰都未起床,隻
得自告奮勇,放下功課,下樓去看個究竟。
她隻穿運動服,頭發束腦後,似剛起來,匆匆到樓下,以為是郵差。
可是門外站著一個高大的年輕人。
“找誰?”
年輕人看見她,頓時呆住,英俊的臉閃過一絲震驚,他退後兩步,衝口而出:“媽
媽!”
周美湄惱怒地用手叉著腰,大聲斥責:“神經病。”
剛轉頭上樓,那年輕人叫住她:“這位小姐,你聽我說。”
“我不認識你,有什麼好說?”
他焦急地說:“我不是神經漢,請原諒我冒失,請你看這張照片。”
看,還是不看?
倘若該剎那連周美湄決定回返樓上去做她的報告,那麼,她照樣可以過安寧日子。
但是,周美湄好奇了,她忍不住接過年輕人遞過來的照片,從此多事。
小小照片是一張彩色複印,看得出原件是一張寶麗來照片。
相中人是一個年輕女子,鵝蛋臉,尖下巴,尤其是眼睛,真與周美湄有十分相像,美湄不由得意外地哎唷一聲。
年輕人問:“你可認識她?”
“這是誰?”
“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周美湄猜測:“你的母親?”
他默認。
“你來尋找母親?”
他尷尬地點頭。
“這是怎樣一回事?”
“照片中人叫餘心一,你可見過她?”
周美湄搖頭,“從未聽說過。”
年輕人深深歎口氣,搔搔頭,“她最後報上的地址,是纜車徑一號。”
“我此刻住這裏。”
“我可以上來看看嗎?”
“你是陌生人。”
“這是我的身分證明文件。”
那張小小卡片非常別致,噫,是由聯合國發出的工作證,組別是兒童安理會。
因為周美湄的工作也與兒童有關,故此產生共鳴。
她打開鐵閘,“請進來喝杯咖啡。”
年輕人籲出一口氣,“我叫吳乙新。”
周美湄看清楚了他,他粗眉大眼,長得並不像失散了的母親。
她請他到二樓。
坐下來,喝了一大杯熱飲,年輕人恢複常態,他致歉:“請你包涵我失態。”
周美湄調侃,“一聲媽,嚇得我。”
吳乙新麵紅耳赤,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周美湄還是第一次看見會得麵紅的男子,有點感動。
她連忙解圍:“你仔細看看她曾經住過的地方。”
“這層公寓是戰前舊樓。”
“是,瀕臨拆卸,遲來幾個月,可能見不到它,所以還是有緣。”
他忽然說:“牆壁這樣高。”
周美湄笑笑說:“如果牆會說話,它或可告訴你,這裏發生過什麼事。”
吳乙新四周圍都看遍了,“謝謝你給我方便。”
“沒有關係。”
“你若有時間,容我說一說身世。”
哎呀,有一個人,最愛聽這類故事,她是白茯苓。
“廿六年前,我被目前的父母領養。”
“他們對你如何?”
“是無微不至的好父母。”
周美湄納罕說:“你多幸運,還有什麼遺憾?”
他苦笑。
話是這樣說,但是一個人到底想知道自己出身:父母長相怎樣、性格有什麼特征、
當年究竟有何苦衷。
周美湄覺得自己鹵莽。
吳乙新輕輕說:“我有一雙方形掌,是像什麼人呢,我對美術有更大興趣,是否得
自母親遺傳,我還有兄弟姐妹嗎?”
如果找不到他們,真相永遠沉在海底。
“我祖籍是安徽抑或廣州,東北還是江南,祖先做什麼職業,可得享長壽?我都想
知道。”
可憐的人。
周美湄斟一杯威士忌加冰給他。
“對不起,我說太多了!”
“不不不,我希望可以幫你,你可有想過登報尋人?”
“各種渠道都已試過,才自領養機構得到一張照片與這個地址。”
“請接受我開解,如果真的找不到人,就專心愛護養父母。”
“我明白。”
周美湄微笑。
話已說完,他準備告辭。
周美湄有依依不舍的感覺,“可有聯絡電話?”
“有。”他放下名片。
“這次純是為私事來訪嗎?”
“不,我有公事在身,我將往中國為領養兒童情況做一個報告。”
周美湄一怔,多麼諷剌,一個領養兒長大後做兒童領養調查。
他說:“或者改天我們可以一起喝杯茶。”
周美湄連忙說:“有空請找我。”
“對,我留意到你的私人計算機還在用窗口軟件。”
“是呀,不用它用什麼?”
他微笑,“窗口的概念早已過時,它的設計太過複雜,學習費時,等於叫我們學懂
水力發電原理才可開燈,你應改用爪哇。”
“什麼?”
“今日微型手提電話用的正是爪哇係統,假如使用窗口,電話體積會大如背囊。”
周美湄駭笑,“真有此事?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推門進來,聲音先到:“周美湄周美湄,我去了一個計算機器材演
講會回來,有驚人一手消息,原來窗口早已過時,我們應改用爪哇。”
周美湄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白茯苓問:“有什麼好笑?”
這時,她才發覺室內有陌生人。
周美湄替他們介紹。
茯苓緩緩坐下來,預備多談幾句,可惜吳乙新有事,必須先走。
一關上門茯苓便問:“你的新男友?”
周美湄笑,“我並沒有新舊男友。”
“他有一雙會笑的眼睛。”
“是又怎怎樣。”
“他也知道爪哇係統?”
“是,我想微軟公司已經頭痛。”
“窗口算複雜,我花了十多小時已懂應用,最可怕的電子遊戲機,手冊如一本字典
厚,八十小時之後我仍然每戰每敗。”
茯苓自口袋掏出遊戲機扔到牆角。
周美湄知道茯苓想說的不是這些。
“我還以為你還未起床,原來已經開完會返來。”
話還沒說完,朱來了。
他捧著一大籃水果,“有一位客人送給我,我一個人哪裏吃得完,願與芳鄰分享。”
他們真好,每次都帶食物給周美湄。
朱坐下,“與那位人客說起,中國人真有趣,光是看我們給外國取的名字就知
心思:阿美利堅叫美國,英格蘭叫英國,美麗、英氣勃勃,都是溢美之辭,法蘭西叫法
國,德意誌叫德國,都十分端莊,自己,叫中國。”
周美湄微笑。
終於,朱也說到題上去:“周美湄,你那英俊的客人是誰?”
周美湄不想多事,“他已有密友。”
她的兩位芳鄰都露出失望的神情來。
周美湄拍拍手說:“沒事了吧,我還有工作要趕。”
他們識趣地告辭。
嗯,一雙會笑的眼睛,屬於一個甫見麵便叫她媽媽的年輕人,他千裏來尋找失散的
母親。
嗬,世事竟如此複雜。
當年,那個年輕的母親,曾經住在這個單位。
下午,周美湄出外買了一大束白色百合花,插在水晶瓶,想一想,把瓶子捧到窗台放
好。
她輕輕道:“你也曾經倚在窗戶看風景吧,無論你身在何處,請接受這一番心意。”
窗外景觀已完全更改,密密森森高樓大廈如碑林般擋在麵前,猶如一座弧形屏風,
根本看不到海港。
再過一年半載,纜車徑也不再存在,將改建為另一座毫無性格的豪宅。
但今日,百合花仍然芬芳。
傍晚,周美湄到醫院去轉了一趟,回來時,在梯間碰見茯苓。
“咦,沒出去?”
茯苓捧著一大疊書,周美湄定睛一看,書名叫《聯合國簡介》、《兒童安全理事會政
綱》……
周美湄沒好氣,這人可真不會浪費時間。
茯苓有點尷尬,“我知道是你先看見他。”
周美湄沒好氣,“對不起,我對此人並無非分之想,隻是普通朋友。”
“真的?”
周美湄笑,“你放心,不必顧忌。”
“周美湄,你真大方可愛,換了是別人,不愛也爭,愛也爭,不管三七廿一爭到手再
說,沒用,至多擱一旁。”
周美湄啼笑皆非,“有那樣無聊的人?”
“滿街都是。”
“誰會那樣驚人地荒廢時間精力,對,說來聽聽你研究有何心得。”
“在聯合國辦公,不算高薪。”
周美湄笑,“你是求才,還是求財?”
“我沒想過歸宿問題,最重要是人物精采。”
周美湄哼一聲,“我們的歸宿,當然是我們自己,衣食住行全部自理,即使將來退休
養老,也絕不求親靠友。”
茯苓稱讚:“好誌氣,”
“你怎麼看?”
“我渴望戀愛,或是戀愛的感覺,若為著一層樓,一架跑車而放棄戀愛,多麼可惜,
不如自己動手解決生活問題,那麼,喜歡愛誰便愛誰。”
周美湄笑著點頭,“如此慷慨陳詞,可見你收入甚豐。”
“彼此彼此。”
茯苓喜歡漂亮的男生。
“你呢,周美湄,說說你的理想對象。”
“一個令我笑的人。”
“在都會中,找財主更加容易。”茯苓同情周美湄。
“是,”周美湄承認:“都會中至多名與利,其它一切,都非常難能可貴。”
茯苓說:“可是許多人仍然擔心會得少了這兩樣。”
“我有事要做,遲些再與你激辯。我將打電話給吳乙新。”
茯苓答:“盡管去吧。”
她拱手:“承讓承讓。”
茯苓不由得嗤一聲笑出來。
第二天早上,她一邊吃早餐一邊看日報。
副刊上有兩個女性撰寫的雜文專欄,取向非常有趣,一個三日兩頭堅持女性必須由
男人供養,另一個不時表態她堅決不會照顧男性。
隻是讀者又看得出二人根本沒有對象,不知擔心什麼,所有憧憬及憂慮均屬鏡花水
月,非常淒惶。
周美湄翻到另一頁。
有一格小小啟示:“尋人:請於七○年間居住纜車徑一號租客與港報電子信箱聯
絡。”
一看就知道由吳乙新刊登。
措辭十分含蓄,周美湄認為他做得很好。
電話來了,“對不起,用了你們的地址。”
“沒有關係,況且我不是業主。”
“約好茯苓一起今晚吃飯,希望你也來。”
周美湄一怔,林女行動真還敏捷,不知怎地,她拒絕了,“今晚要超時工作。”
“我明日北上,約三天後返來,屆時再聯絡。”
“一路順風。”
醫院有一棘手個案正在等她。
一名十歲男童意外失明,無論如何不接受事實,令人心碎。
他並沒有大吵大鬧,隻是不停問為什麼,最令周美湄身心疲累的便是這種病人。
下班回到家中,忽然想聽母親的聲音。
“你說一抵達便與我聯絡,難道飛機一飛整個月,剛剛到嗎?”
周美湄隻是陪笑,母親真有一套,不慍不火。
“我很好很忙,不必牽掛,這裏一天之內發生的事比老家一年還多,十分精采。”
“你們都那樣說,我卻想念你幼時,在家跑來跑去的腳步聲。唉!現在我與你爸終
於盼望到多年憧憬的靜寂。”
周美湄忽然淚盈於睫。
“丘伯母送了一隻金毛尋回幼犬給我們。”
周美湄精神一振,“那多好。”
“是!家裏多些生氣。”
“媽媽,假期我會回來看你。”
“小心門戶,注意健康,慎交朋友。”
“是是是。”
周美湄倒在床上。
還沒來得及自省,卻聽見門鈴響。
仍然隻有周美湄在家,她到樓下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精神奕奕的中年女子,短發、套裝,雙目充滿智能神色。
周美湄客氣地問:“你找誰?”
她反問:“是你登報找七○年纜車徑住客?”
“不,不是我,是一個朋友,你是老房客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