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務所裏擺著許多雜誌,都是喬梅琳,現在流行她那種樣子:健康、大膽、冶豔。
其實她與她的年紀差不多,但是她出道早,十年八年一過,仿佛已是老前輩,說喬梅琳
與她都是二十多歲,沒人會相信。
況且她狷介,她豪放,作風便差了一代,大家穿一條爛褲,味道是不同的,若琳那樣
穿是應該的,她穿便是邋遢。
若琳可以戴大塊大塊的假玻璃寶石,塑膠珠子,爬在爛泥中,而維持性感的形象。
她不行。
她要永生永世裝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
醫生傳她。
她年輕,外形也很漂亮,她嘲弄地想:看,如果我爭氣一點,說不定就是這位女醫師。
她問:“王小姐介紹你來?”
“是。”
“什麼事?”
“胸部撞了一下,痛不可當。”
“請躺下,我替你檢查。”
她的手勢很純熟,她忽然警惕起來,這不是檢查乳癌?同雜誌介紹的步驟一模一樣。
她留意醫生的表情,她很安詳,她也鬆弛一點。
她已經覺察到,“不要緊張,身子幹麼抽搐?”
“沒事吧。”
“這裏有一個脂肪瘤。”
馬芸看著她,希望在她雙眼中,找到蛛絲馬跡。
“我們依例抽樣檢查一下。”
她一骨碌自床上跳起來,“我不過是來取兩顆止痛藥,沒想到會有這樣的麻煩。”
“很簡單的——”
“我不想做。”
她扣鈕子便走。
拉開醫務所的門,便看到王佩霞,她惱怒地說:“你的醫生朋友是個郎中,我來止痛,我卻幾乎沒推薦我把腦袋也換掉。”
醫生沒有生氣,王佩霞卻白她一眼。
她莫名其妙地激動。
醫生過來說:“不要害怕。”
她害怕,怕什麼?拉著王佩霞就走。
到街上,風一吹,人醒過來,問王佩霞:“你怎麼來了?”
“來看你可需要照顧。”
“你原不必這樣。”佩霞握住她的手,“快要做新娘子了,忙不過來苦,還得抽空出來照顧我。”
“怎麼忽然客氣起來。”她微笑。
她沒有回答。
“芸兒,我一直想,如果沒有我,你同傅於琛不至於到現在這樣吧。”
她一怔,失笑,人總是離不開自她中心,連溫柔謙和的王佩霞都不例外,她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馬芸不忍告訴她,她不過是傅於琛芸芸舞伴中的一名,即使舞姿出色,他也不會同她過一輩子。
當下她微笑道:“我們現在不是很好嗎?”
她不言語。
“我疲倦,要回去休息。”
“我送你。”
她沒有拒絕。
車子到門口,王佩霞問:“要不要我上來陪你?”
她搖搖頭。
上得樓來,用鎖匙開了門,看到客廳裏坐著一位女客。她一怔,這是誰,她並沒有約人。
女客聞聲轉過頭來,見到她,立即揚聲笑說:“我是喬梅琳,不請自來,請勿見怪。”
她十分意外,多年來與老一代的人相處,已經學慣他們摸啞謎,很少接觸到如此開門見山的人。
“嗨,”她說,“好嗎?”
喬梅琳比晚上濃妝的她要年輕好幾歲,一雙眼睛晶光燦爛,照得她幾乎睜不開眼來。
她精神這樣充沛,像是服食了什麼藥似的。
她疲倦地說:“喬小姐,今日我沒準備見客,精神也不好。”
她立即問:“有什麼事,我能否幫你?”
多麼熱情,而且表露得那麼自然率直坦誠,她深深詫異,對她來說,相識十年,才可以成為朋友,而敵人,敵人要二十年的交情才夠資格。
喬梅琳笑著說:“我一直希望能夠做得像你那樣國際著名,成為哈潑雜誌選出來的美女。”
“這兩年有色模特兒大大抬頭,風氣所鍾而已。”
她上門來,到底是為什麼?
“我路過這兒,順便探訪你,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可否喝杯茶?”
“為姚永欽嗎?”馬芸為她的坦率所感染。
她一怔“不不不不不,”一疊聲地說,“不是我誇口,似他那樣的公子哥兒,本市是很多的,喬梅琳不必為他擔心事。”
她笑問:“那麼你上來,是特地為了要與我做朋友?”
“有何不可呢?不是已經說過,我仰慕你已經有一段時候了。”
她去開了門,“有空我們吃茶吧。”
“如果你真的關心姚永欽,那麼讓我告訴你,他昨天下午已經同另外一位小姐到裏奧熱內盧度假去了。”
她喜出望外,隨即壓抑自己,“啊是,裏奧在這種氣候可美得很呢。”
“我希望你信任我。”
“再見。”
馬芸在她身後關門,問女傭為何放陌生人進屋。
女傭大不以為然,“她是喬梅琳,她不是陌生人。”
她倒在床上休息,卻不能完全鬆弛,因為傅於琛的緣故,他今天要來與她攤牌,曲終人散,舞池隻剩她們兩個人,她想聽他要說什麼,她等了這麼些年。
朦朧間隻覺得女傭像是又放了人進來。
客人直入,到她床邊推她,她睜開眼睛,是王佩霞。她取笑她:“歐陽夫人,你怎麼纏上了她?”
“芸兒,不要再說笑話。”是傅於琛的聲音。
永遠的三人行,王佩霞說什麼都要在要緊關頭軋一腳,真正可恨。
“什麼事?”
傅於琛看著她,“芸兒,我要你即刻入院檢查。”
她一怔,原來如此,“喂喂喂,別這麼緊張好不好。”轉頭看王佩霞,“你那道上的朋友說了些什麼?”
“她堅持你做切片。”
她坐起來笑問:“為著什麼?”
“穿衣服,”傅於琛說:“不要與時間開玩笑。”
“我不去。”
“芸兒,隻需二十分鍾,我與你在一起。”
“你應該與歐陽在一起度蜜月。”
“你出院後我自然會去。”
“我要與傅於琛說兩句話。”
“好,我在外頭等你。”
她點起一枝香煙,看著他,“你又找到借口了。”
“我不明白你指什麼。”
“你後悔了,又決定在音樂中留戀下去,可是?”
他溫柔地說:“廢話。”
“我自醫院出來,你又不知該同誰結婚了。”
“同你。”
她凝視他。
“你不學無術,除出結婚外,還能做什麼。”
“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問。”
“我要等你長大。”
“我早已經長大。”
“不,時間剛剛好,”他停一停,“怎麼,還要不要同我結婚?”
“那是我自七歲開始唯一的宏願。”
“是,我記得我們相識那年,你隻有七歲。”
“當時你的舞伴,是一位黃小姐,叫伊利沙伯。”
“你記憶力真好,”他歎口氣,“她嫁了別人後生活愉快,養了好幾個孩子,都漂亮如安琪兒。”
他對黃小姐是另眼相看的。
“你心中再也沒有事了?”
“沒有,心病已經完全痊愈。”
“那麼我們即刻出發到醫院去。”
她還在猶疑。
“看在我份上,純粹給我麵子,可好?”
她換上衣服,王佩霞看到她們,按熄煙火站起來,說道:“也隻有你能夠說服她。”
她已疲倦,華麗的跳舞裙子已經皺殘,腳有點脹,巴不得可以脫掉鞋子鬆一鬆,她想坐下來,喝杯冰水,傅於琛建議得真合時。
醫生替她局部麻醉,她睜著眼睛,看著乳白色的天花板,許多事,都得獨自擔當,她的麵相,她的生命,她的痛苦,都屬於她自己。
母親給她一個好看的軀殼,借著它,生活得比一般女子燦爛,她應當感激。
看護垂詢她,“一點都不痛,是不是,好了,你可以起來了,回家多喝點水,好好休息。”
“我肯定什麼也不是。”
她也微笑說:“當然什麼都不是,隻是買保險。”
她扶她起身。
隻有傅於琛陪她回家,王佩霞呢。
“她回去收拾行李。今晚去峇裏度蜜月。”
能夠去那麼悶的地方,他們多多少少有點真感情。
據她所知,傅於琛從來沒有同他任何一任妻子去過那種地方。袁祖康與她也沒有,她們盡往人堆裏鑽,夜夜笙歌,半年夫妻倆也說不到三句話。
在十年前,王佩霞這樣快活的結局是不可能的,真感激社會風氣開放。事。
她點著一技香煙。
“牙齒都黃了。”傅於琛嘀咕。
她莞爾。來了,開始管頭管腳了,那是必然的事。
“一天要抽多少?”
“我又沒有別的樂趣,吃喝嫖賭全不對我,這是我唯一的嗜好,況且世界將近崩潰,非洲有些人民已經餓了十年,處處有戰爭,讓我的牙齒安息吧。”
“芸兒,我真不知拿你怎麼樣才好。”
“陪伴我。”
“我得到美國去一趟。”
“幹麼?”
“去離婚。”
啊是,他尚是有婦之夫。
“我一個人做什麼?”
他微笑,“你有你唯一的嗜好,我不擔心。”
“快些回來。”
他說:“開始限時限刻針對我了。”
她們緊緊擁抱。
紐約有電話來分配工作,她說要籌備婚事,暫時不想工作。他們引誘她:“兩天就放你走,四十八小時內保證你獲得十二小時睡眠,婚前紀念作。”
“我要問過他。”
“問了第一次以後每次都得問,尉遲小姐,你想清楚了?”
“她很清楚。”
“他很有錢吧。”
“市儈。”
“盧昂在這個時節非同小可呢,你一直喜歡金色雨花,站在樹蔭下,那些金黃色的小花不住落在你頭上、臉上、身上,記得嗎,金色的眼淚。”
“不。”
“你這個狠心的歹毒的無義氣不識抬舉的女人。”
“我必須先問過他。”
“你呼吸要不要征求他同意?”
“事實上,的確如此。”
他叫她落地獄,她說你請先。
不想再工作。模特兒生涯並不好過,一天變三個妝的時候,真覺臉皮會隨著化妝扯脫,發型換了又換,大蓬頭發隨刷子扯將出來,心痛有什麼用。
而且最不喜歡聽見“啊你便是大名鼎鼎的尉遲芸兒”,一聲啊之後,人們的雙眼即時架上有色眼鏡,再也看不到實實在在的尉遲芸兒,他們的幻想力如脫韁之馬,去到不可思議的境界,陷她於萬劫不複之地步。
她們都沒有朋友,因為沒有真人可以生活得如他們想象中那麼精彩,一接觸到真麵目,他們往往有種被騙的感覺,十分失望。
脫離工作,過一段日子,人們會忘記,可幸他們的記憶力差。
夜長而沉悶,電話鈴響,她似少女般跳躍過去,“付於心。”她說。
“我是喬梅林。”
她真的不放棄,存心要與她接近。
“你覺不覺得坐在家很悶。”
她覺得好笑,她會寂寞?
隨即發覺不公平,想當然,她們都犯這個毛病,替別人亂戴帽子。
“當然悶,”她換了一個公正的角度說話,“我們在同一隻船上。”
“要不要出來喝杯茶?”
“我不行,她要等電話。”
“他出了門?”
“是。”
“你至少還有個精神寄托。”
她覺得與喬梅琳頗為投契,一生人從未接近過同齡女性,她有她的一套,熱情、爽朗、自信,毫不猶疑地主動接觸反應遲鈍的她,難能可貴。
物以類聚,她也是個為盛名所累的女子。
“你要不要過來?”她終於邀請她,“吃一杯蜜糖茶,對皮膚有益。”
“我的皮膚糟透了。”
喬梅琳的派頭比她大,也較懂得享受,駕一輛美麗的黑色跑車,惹人觸目。
她笑說:“我什麼道具都沒有。”
她凝視她,“你不需要借力於任何道具。”
“你的開銷一定是天文數字,”她說,“不過收入也必然驚人。”
她坐下來,“怎麼樣才可以做到像你那樣謙和?”
“我?我是最最孤僻的一個人。”她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