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苓得了機票,馬上拖著行李到機場,訂的是她們同一架飛機。
婀娜帶著兩大箱衣裳,都是所謂“東方吉卜賽”款式,慕容煙做台柱,她們兩人與寧馨兒都坐頭等機艙。
婀娜存心與茯苓過不去,茯苓走上去與她說句話,她都叫空中小姐把茯苓趕了下來。
她罵茯苓:“你瞞得了慕容煙,瞞不了我。”
但是茯苓並沒有蓄意要瞞什麼人,茯苓那司馬昭之心,正是路人皆見。
坐三等艙的滋味不好受,三個人一排座位,茯苓左邊近窗口的是一個勢利的女孩子,裝出一副“我是老乘客”的姿態,動輒翻白眼,一小時上三次廁所,叫茯苓讓路。右邊坐一個老鄉,胸前懸一個牌子說:“不諳英語移民”,茯苓得事事照顧他,幫他填表,幫他叫茶……他就會咧開嘴巴笑,黑漆漆麵孔,不像是文明社會裏產品,也不知道到了紐約打算幹什麼,總有辦法活下去吧,真叫人心酸。
連阿煙在西藏都過了那麼久。不過她有敏敏哲特兒。
敏敏哲特兒這土包子財雄勢大,罩得住,阿煙大抵也沒吃什麼苦,仍然那麼細皮肉肉、天真可愛的……真是,美麗的女人,大都匪夷所思。
廿多小時的飛機坐得茯苓脊椎都斷了開來,腿部關節全腫成一團,以後坐長途飛機,非買臥鋪不可,除非人類進化得可以將身體折成一疊,否則這種旅程絕不人道。
飛機降落紐約的時候,茯苓追上去問阿煙:“訂了酒店沒有?”
婀娜搶白;“誰還包你吃住?”
茯苓的忍耐力再好,也受不了她的窮追猛打,茯苓板起了臉,低聲說:“我不是跟你說話,用不著你來答我,你自己尊重一點。”
婀娜麵孔發綠,頓時避了開去。
煙假意責備她,“你不該這樣說話的。”
她笑,“我這次跟了來紐約,與她完全無關,何必要她看不過眼?”
阿煙不語。
“住華道夫嗎?”茯苓問,“我身邊沒有那麼多錢。”
“不,住寧的公寓,她在五街有房子,在羅拔烈福樓上。”
“我能搬進來嗎?”
“當然可以,茯苓,這還用問嗎?我會為你做一切事。”阿煙抬起臉,懇切的說。
茯苓微笑,報恩的時間到了。
對於婀娜,茯苓隻有痛快,她終於停止了那冷嘲熱諷。
洋司機開著林肯來接她們,寧馨兒從頭到尾保持那種冷冰冰的溫文,不發一言。
一行四人到達公寓。
房子的式樣間隔與陳設幾乎與香港的公寓一模一樣,太懂得享受了,這樣子來到異鄉也絲毫沒有做異客的感覺,妙不可言。
她們各被安排在套房裏,阿煙淋了浴就來找茯苓。她悄悄對茯苓說:“你能來,我很高興。”
茯苓在拭抹相機,“不要客氣了。”
“那些瓶瓶罐罐拍妥了沒有?”
“七七八八了,底片已交給寧馨兒轉交出版社。”
“好極了,那麼你可以專心為我拍照了。”她喜悅。
“阿煙,我住在這裏,全憑你的關係,你要支持我,不然的話,婀娜這種小人就會盡情乘機欺壓我,明白嗎?”
“到底是誰欺負誰,我可不準你欺侮婀娜啊。”煙說。
“天真的慕容煙,純情的慕容煙,男人唯一可以欺侮女人的一招是拋棄她,我又不是她的愛人,這輩子也報不了仇,你放心了吧?隻有她欺侮我的份兒。”
阿煙靦腆地笑,她笑得那麼奇怪,那麼美麗,像天上忽然出現一道彩虹般的豔麗,茯苓衷心地欣賞她這股單純的美,沒料到誤會日益加深,引起了大悲劇。
然後她離開了茯苓的房間,還替茯苓掩上了門。
寧馨兒訂了台子,她們在紐約的福臨門吃上海菜。
每上一道菜,老板娘都親自解釋菜的來龍去脈,豬腳燒獅子頭叫“豬八戒踢球”諸如此類,生花妙舌,茯苓聽得胃口好起來,吃了三碗大飯。
因為實在氣婀娜,隻當她不存在,表麵上裝得若無其事,實際上眼睛插著一枚釘子。
婀娜平時是個八麵玲瓏的好女子,不知如何,最近對茯苓,卻向刺蝟學習,有事沒事都刺茯苓幾下,實在痛了,怪不得茯苓乘勢反擊。
她穿件黑色的絲旗袍,一副獨粒頭鑽石耳環,淡妝,配一黑鯨皮半高跟鞋。衣服穿在她身上不知多舒服熨帖,更襯得她臉若芙蓉,色如春曉。
一邊阿煙頂著頭鬈發,圓眼睛圓嘴唇圓鼻頭,可愛得像隻洋娃娃,更引得外國人嘖嘖稱奇。就算是茯苓的敵人婀娜,她也刻意打扮過了,直發如瀑布般撒肩上。
慕容氏在紐約的排場與在香港處一模一樣,平凡處特見功力。
第二天清晨,婀娜與阿煙到中央公園去跑步,茯苓睡得很晚,不肯起床。
等茯苓出房門時是十一點了。
寧馨兒在會客,臉色凝重地對牢一個年輕男人。
她已換過一套銀灰色的便裝,頭發梳一條肥的辮子。
如果沒有外客,也許茯苓會鼓起勇氣伸手拉一拉那條可愛的辮子。
既然有客人,茯苓決定躲在屏風後偷偷看她。
她向男客說:“……既然你要各管各,我也沒意見,雖然慕容先生是希望她們在一起的。”
茯苓原本以為是普通的客人,沒想到談話內容這麼私秘,這時候也知道不該偷聽下去,己來不及了,茯苓太想知道有關寧馨兒的事,茯苓的雙腳不聽命令,釘牢在地板上,決意偷聽。
茯苓不是不知道茯苓的行為卑鄙,因此作賊心虛,一顆心突突的跳起來的。
那個男客說:“我始終不能夠控製我自己,見不到你又好一點,看到你就不能自己。”
聲音無限的落寞與淒酸,茯苓聽得呆了,非常震動,一個人若不是受了極大的愛之創傷,根本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他是誰?寧以前的男朋友?不不,不像,寧馨兒不會有這樣的男朋友,她對男人的要求不隻這麼樣。
茯苓竊竊的聽下去。
寧溫和的說:“我們倆都老了,你還提著以前的事作什麼?”
那男人說:“老了?除非是死了,一了百了,我才可以忘記你。”
寧馨兒有點動氣,“你盡說這些瘋話幹什麼?”
他隔了一會兒說:“對不起。”
茯苓納罕,這兩個人,到底是什麼關係呢?
“你說笑扯淡,也要有個分寸,不看我麵子,也要想想你爹對你們的好處,茯苓生日,你送兩盆有毒的花來,你要喻古諷今,我是無所謂,叫茯苓看著,算是什麼呢?”
茯苓忽然靈光一現,明白起來,啊,這是尉遲軒!
他的似毒,中毒已經太深。
隻見他低著頭,良久不出聲。
客廳的光線很暗,外頭下著雨,壞天氣,但是可以看到尉遲軒秀美的輪廓,他輕輕說:“茯苓見那花那般好看,跟你一樣。”
寧馨兒啼笑皆非,“她有毒的嗎?”
尉遲軒不響。
又隔了一會兒,她說:“即使茯苓似一朵花,那也不屬於你,花已有歸屬,你這是何苦來哉。就算花謝,終究也不屬於你”
尉遲軒抬起頭來,一雙眼睛發出閃爍的光輝,像是在說:花謝?不可能。
寧馨兒問:“孩子們都好吧。”
“很好。”
“頑皮嗎?”
“不在話下。”
“也該讓我見見。”
尉遲軒冷笑,“叫你什麼?怎麼稱呼?姐姐,還是阿姨?”
寧馨兒歎口氣,站起來,“你是不會原宥我的了。”
尉遲軒別轉了臉。
寧馨兒站起來,“今天晚上,你來不來?”
“再看吧。”
“你那脾氣,多早晚才改呢?”寧馨兒輕輕責問。
“我先走了。”尉遲軒有種僵持的固執。
寧馨兒的孩子氣被他激發出來,“你始終認為茯苓是曼陀羅?”她問道。
尉遲軒不回答,取起大衣,搭在肩上,就往外走。寧馨兒取過一件貂皮,跟隨他身後。
“我送你。”她說。
他倆出去了,女傭進來收拾茶具。
茯苓緩緩坐下。思想他們兩人的恩怨。
忽然之間門鈴響了,茯苓跟傭人說:“去開門,夫人回來了。”
門一打開——
好家夥,諸位看官,你道來者是誰?觸目的正是那身高六英尺有零的身材與一蓬大胡髭,果然不出所料,敏敏哲特兒進來了。
茯苓連忙後退三步,怕他又取出什麼凶器來。
可是他那思想似乎是搞通了,見到茯苓如見到親人一般,“小白,你在這裏?慕容煙呢?”
茯苓真同情他,“搞了半天,你到底見到慕容煙沒有?”
“她不肯見我。”他沮喪地掩起臉。
“你這窩豪的人!”茯苓不悅,“對付一個女人也沒有辦法,幹脆把地敲暈了,裝入一隻大麻袋,私運回尼泊爾也罷,何必同她玩這個七擒孟獲的遊戲?她玩上癮了,十年八年也不同你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