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敏想邀請她一起喝一杯,剛欲揚聲,曉陽已經出來,朝隔壁呶呶咀。
她說:“老太太快要搬到白石區去。”
曉敏一怔,“什麼,她在這裏住了三十年,會習慣新屋嗎?”
曉陽笑,“你太會替人擔心了,舊屋是七八萬回來,七八十萬出貨,老太太搬到十多萬新居去,還剩半百萬在銀行收利息安渡晚年,溫市的洋人可真發財了,這等喜事,你還替她擔心?”
小郭非常反感,但是又無辭反駁。
範裏駭笑,“再這樣下去,溫市沒有外國人了。”
曉陽說:“不,我們才是外國人。”
曉敏說:“不,你已經唱過國歌.你是正統加國人。”
曉陽笑著走開,一身豔紅在斜陽下特別觸目,更把她的躊躇誌滿襯托得淋漓盡致。
曉敏開始明白為什麼有些女人非堅持穿紅衣不可。
至於曉敏,她喜歡藍這個顏色。
伊轉頭看範裏,很明顯,範裏鍾愛深深淺淺的灰色。
大紅去了以後,郭劍波鬆了一口氣。
晚餐在院子裏舉行,肉食蔬菜擺滿一桌,隨著挑選,實時燒烤。
十歲的小太陽浸在泳池裏不肯上來,林氏夫婦永遠忙忙忙,園子裏三個客人樂得清淨。
範裏正把一隻烤熟的大龍蝦剝殼,香聞十裏。
曉敏問:“這樣可怕的海產,誰第一個想到吃它,是吃無可吃才吃它。”
範裏笑起來.分一半給曉敏。
郭劍波覺得最佳風景便是一個女性對另外一個女性和睦友愛。
曉敏忽然伸出手來撫摸小郭手臂上的疤痕,“害你破相了。”想到該日驚險之狀,不禁打一個冷顫。
郭劍波顧左右言他“範裏,你仍住在曉敏處。”
範裏點點頭,訕笑,“怪是怪在寄人籬下,反而心安理得,竟不願回家。”
小郭說:“曉敏最大魅力是叫人舒服。”
曉敏聽了,有意外之喜,那邊曉陽叫她,她過去侍候姐姐。
曉陽問:“小郭打算追求你?”
曉敏一怔,“不見得,普通朋友而已。”
“怎麼忽然之間多出範小姐來。”
“她是我的夥件,我們合作做一項報告。”
“她絕對不是一個來自內地的苦學生。”曉陽十分肯定。
“那麼她是什麼身分?”曉敏笑問。
“富翁的禁臠,”曉陽沉吟,“把她安置在此地方便幽會,溫哥華比三藩市便宜,環境一點不差。”
曉敏笑得打跌,“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聯想。”
曉陽氣鼓鼓.“你敢笑我猥瑣。”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要不要打賭,”曉陽氣忿:“我贏了,你給我一個誇脫,你贏了,我給你這所宅子!”
“姐姐,你此刻語氣似白相人嫂嫂,”曉敏溫言勸道:“鎮定一點,出手別太大。”
曉敏回到朋友身邊,結束野餐會。
回家途中,曉敏說;“郭劍波你好似不大高興。”
小郭坦白的答:“我今天才懂得中國人說的氣焰淩人。”
範裏卻說:“我覺得曉陽姐是個熱心人,”停一停,“你若去過超級大國在小地方的領使館或辦事處,你才知道什麼叫氣焰淩人。”
曉敏大力鼓掌。
郭劍波拿她們沒辦法。
回到家門口,大廈大堂有位中年男子在等人。
曉敏辨認一下,不,他不是那個釘梢的男子。
範裏卻迅速迎上去同此人說話。
小郭輕輕告訴曉敏:“這便是川菜館的老板章某。”
很明顯,他去調查過了,小郭不像英語講師反而像個記者。
曉敏說:“你回去吧,我在這裏等她。”
小郭卻答:“有個壯丁在場比較好。”
曉敏點點頭。
隻見他們兩個表兄妹密斟一會兒,範裏無奈地走過來同曉敏說:“他們叫我回家。”
曉敏說:“那你就回去好了。”
“他們思想封建,不允我在外留宿。”
曉敏說:“國有國法,家有家法,慢慢開導他們。”
範裏一聽,先是一震,然後笑起來。
曉敏送她到門口。
一輛黑色房車緩緩駛過來停下,曉敏馬上發覺司機便是跟蹤她們的神秘男子。
範裏朝他們擺擺手,章老板有禮地欠欠身,他們一起上車去了。
小郭取出記事部寫下一行字。
“你抄什麼?”曉敏問。
“車牌號碼。”小郭合上本子。
曉敏笑笑,她也有好奇心,但不用在這些事上。
郭劍波看著曉敏,“不請我到府上喝杯咖啡?”他溫言問。
曉敏雖在大都會生長,這種事上偏偏有點拘謹,她笑笑,“今天我怪累的。”
小郭立刻識趣,那麼政天再說。”他並不勉強。
“再見。”曉敏對他又添增一分好感。
還沒進門就聽到電話鈴響,曉敏接過,是胡小平。
小平一開口便打趣:“我聽說你那邊沒有夜生活,原來是誤傳。”
他這個人公私分明,一定有正經事。
果然,“我打算下周飛過來了解情況。”
“住多久?”他們分開已經有大半年,驀然重逢,曉敏不知如何應付。
“一個禮拜左右。”胡小平回她。
曉敏惆悵,“匆匆數日,你便想了解本市排華真相?恐怕會淪於斷章取義、管中窺豹,讀者看了你的一麵之詞,得益還是受害,實在難說。”
胡小平笑,“我下星期四早班飛機到溫市。”
“我知道,早上六時四十分抵埠,對不起,我還沒起床,你在什麼地方下榻?”
“香港之聲經費一向不足。”他猶疑。
“我知道,你到顧曉陽處借住好了,她有的是客房。”
“不必,曉陽丈夫一向看不起我。”
“我知道,小平,你就是這點狷介,一天到晚怕人家看你不起,老實說,人家看不起我,我還來不及抽空去看他是否看不起我。”
“豪氣!”
“真是的,”曉敏自信地說:“這一代女性出來做事,若果連這點驕傲都沒有!哪裏都不用去。”
“曉敏你還是那麼愛吹牛。”他調侃她。
曉敏問:“你胖了還是瘦了?”
小平沒有回答。
曉敏自嘲:“我現在胖得像隻皮球。”
“見麵便知分曉。”小平說。
“你可以到我家客廳借住。”
“謝謝你雪中送炭。”
“沒問題,小平,沒問題。”
掛上電話,曉敏一顆心不能平複,他終於要來了,誰知道呢,也許來了不再回去,當然,這樣的可能性極之低微。
胡小平,粵籍人士,香港土生土長,持英國屬土護照,家庭清貧,父母親是半山富家的幫傭,他與兩個妹妹自幼在洋房花園角落傭人宿舍長大,遵母囑與大宅的少爺小姐們維持一個非常遙遠客套的距離,這是胡氏卑微的家教。
孩子們沒有讓父母失望,兩個妹妹分別是文憑教師及護士,小平畢業後不到三年便成為頗具文名的記者,他告訴曉敏,老東家曾感慨地對忠仆說:“我家孩子要是有你家一半那麼長進,我已心滿意足。”
小平當時大奇,什麼都有了,還要孩子長進幹什麼?
孤傲.能吃苦,愛死幹的胡小平對香港有一分戀情,“是這樣自由開放的社會栽培了我,它的製度或許還不夠好不夠公平,但對我已經夠好夠公平。”
批評起香港來,還是狠勁十足,不過看得出文字後邊有太多的愛。很多時候,護短而偏激。
最近的將來他才不會移居西方社會。
一個星期後他一定會趕回去截稿出書。
那本香港之聲才是他的老婆他的所愛他的歸宿。
不不不,胡小平不會為曉敏或任何人留下來。
姐姐曉陽對小平的評語是“那小子自卑與自尊同樣強烈,急急要上進、出人頭地的壓力使他無瑕兼顧感情生活。”
也許是對的。
姐姐對的時間多。
第二天一早,郭劍波來訪。
曉敏穿著運動衣在喝咖啡,連忙招呼小郭。
小郭說:“曉敏,來接範裏的車子屬於大使館所有。”
曉敏一怔,“大使館在渥太華。”
“正是,車子穿州過省來到本市,你不覺稀奇?”
“小郭,我有一個請求。”
“說吧。”
“我希望你把對範裏的身世調查扔下,太不公平了。”
小郭反問:“你沒有好奇心?”
曉敏搖搖頭,“完全沒有。”
郭劍波說:“這條線索可能引向一個極之曲折的故事。”
曉敏看著他,“你也是一個寫作人?寫傳奇、小說、抑或報道?”
“好,好,”小郭揚手,你的意願,曉敏,我放棄追溯範裏的故事。”
曉敏凝視小郭,盼他適可而止,人人都懷著一個故事,總有若幹不甚光彩的情節,你有,我也有,她更有,何必挖出來說!她從事寫作若幹年,前輩的金石良言是任何題材可寫,千萬不要揭人私隱,降的往往是執筆人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