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曉敏第一次看見範裏,是在杜格拉斯學院先修班的報名處。
範裏不擅英語,伊正在與一個洋女用手勢比劃,努力說出她的意圖。
早十午八年,甚至是三五七年,外國的外國人還大都淳樸可愛,樂於助人,今時今日,他們的態度也大不相同了,隻見這名染假金發的女子一邊翻閱文件,頭也不抬,就這麼瀨洋洋的說:“不會說英文,卻來做英語國家的居民?”
曉敏身不由主,忽然發覺雙腳移前兩步,她正在吃驚,咀巴也已經張開來,這樣說:“她要的不過是一張報名紙,她正打算來學習英語。我們應當給她點鼓勵,是不是。”
曉敏那標準女皇的英語使洋女拾起頭來,曉敏咪咪笑看著她.洋女立刻大路調頭,把報名單交給曉敏,“她是你的朋友,怎麼不早說?”
曉敏轉過身把單張交給範裏,“要不要我幫你填?”
範裏一句粵語都不會聽、靜靜地看著顧暝敏,準備隨機應變,對方一定是從香港來、動作磊落,外語流利,手腕上戴一隻男裝蠔式表,另外一隻手提著公事包。
顧曉敏打量秀麗的陌生女於,聰明的她立刻明白過來、改用普通話說:“你自中國來。”
範裏點點頭,“是,謝謝你幫忙。”
“你能夠填寫吧?”
“我試試看。”
曉敏沒有與她交換姓名履曆,猜想她想保留一點私隱。
曉敏還有正經事要辦,匆匆走上三樓,處理完畢,到停車取過車子,一駛出大路,便看見適才那個女子,在公路車站上等車。
這是一個微雨天,等車並不好受,不知怎地,曉敏對這個短發素臉高佻身段穿牛仔褲平跟鞋的女孩有點好感,她把車子慢下來,按一下喇叭,暗示願意讓她搭順風車。
範裏看見了卻連連擺手婉拒,一邊手指看後邊駛上來的公路車。
千萬不要搭順風車,這是家人千叮萬囑的忠告,不管司機是誰,走的是哪一條捷徑,都不可上車。
後麵的喇叭響起來,曉敏隻得把車開走。
謹慎的人都是聰明人。
曉敏把車駛回家去。
第三次碰見範裏,是在橡樹脊商場。
曉敏本來沒有看見範裏,正低頭為十歲的外甥女兒挑地球儀,因為小孩連中國在什麼地方都弄不清楚。
商場在播一首歌,叫我的心有一個洞:我的心有一個洞,一直通到中國去……他們外國人相信在地上挖一個洞,隻要夠深.便可以穿過地心,在中國鑽出來。
曉敏茫然,沒想到真的在出生地另一邊活下來了。
敏感的她一陣哆嗦,幸虧她大姐曉陽不讓她有機會悲秋,在另一角大聲叫:“曉敏曉敏,過來這邊看特價貨。”無論到哪裏,香港人嗓門最大.為自己爭取慣了,一時間怎麼改得過來。
曉敏一抬起頭,看到張雪白的鵝蛋瞼,正是拒絕順風車那位小姐、兩人一照臉,同時點點頭。
曉敏反正有空,順口問:“買東西?”這真是廢話,在商場裏,不來買東西難道來偷東西。
範裏囁懦:“麻煩你幫幫眼。”
她的手放在一架電動打字機上。
曉敏立刻義不容辭地過去研究一番,叫店員過來講解功用,她指指一架最小巧的說:“這隻牌子好,價錢適中,功能太多也用不著。”
顧曉陽過來拉住妹妹,“喂,叫你你沒聽見嗎?”
曉敏向範裏點點頭,偕大姐離去。
售貨員說,“你的朋友真熱心。”
真的,範裏想,哪來這樣熱誠的香港人。不是說他們隻顧向錢看嗎。
“信用卡還是現款?”售貨員問。
範裏連忙答:“現款。”
那邊廂顧氏兩姐妹邊走邊談,大姐問二妹:“那女孩是誰,好漂亮,像哪個電影明星似。”
“不,她是補習班學生。”
“你的高足?”
“不敢當。”
“幾時開學?”
“下星期。”
曉陽笑,“你真熱心公盆、這邊教完兒童中文班,那邊又去教成人英語,三塊錢一個鍾都拿不到,白貼汽油時間精力。”
曉敏笑:“你賺多點不就行了。”
“還說呢,叫你去念地產經紀課程都不肯,不然那七個巴仙的肥水就不用落別人田。”
“我沒有興趣。”
曉陽悻悻然罵:“壞腦。”
真的,曉敏好不惆悵,認得太對了,母親生她們兩個,曉陽一副小生意人頭腦,到哪裏都開花結果,些少微薄本錢,低價入,高價出,總智慧地留一點點餘地,所以至今未曾輸過,一本萬利,自香港做到溫哥華,荷包腫脹,宛如地產界一流高手。
曉陽此刻往返兩地都乘搭頭等飛機。
她最遺憾助是沒有個好助手,把希望寄托在曉敏身上,曉敏又另有一套。
“時間不用來賺錢就是浪費時間”是顧曉陽的至利名言,不錯,至利名言。
走往停車場途中,曉敏忽然問:“姐姐,我長得可好?”
“你,”曉陽退後兩步打量妹妹,“不,你不漂亮,有點氣質就是了。”
曉敏一點都不領情,“謝謝你。”
“一起去看房子,來。”
“有什麼好看,一個人躺下來,不過六乘二,你聽拿破侖說過沒有,他情願做法國鄉間一介農夫,而不是殺人如麻的拿破侖大帝,還有,所羅門王逝世時慨歎生命空虛又空虛……”
曉陽瞪她一眼,“你來,還是不來?”
“狄更斯說——”
曉陽大喝一聲,“有完沒完!我們各走各路。”
曉敏猶自不放過姐姐,拉拉她貂鼠大衣,“拿人家的皮來遮自己的皮,是不不道德行為,你可知道要殺死多少小生命才能做這件衣裳?”
“這是國家主要生產之一,你懂得什麼。”
“忠言逆耳。”
“你還不去教上大人孔乙己,”曉陽幾乎沒落下淚來,“老師,你饒過我好不好。”
第四次碰見範裏,是在課室裏。
曉敏點名:“白小慧、唐大均、曾新生、範裏……”
範裏便是那個短直發中分,皮膚雪白.高高瘦瘦的少女。
範裏比曉敏訝異。
沒想到她是她的老師。
曉敏發出講義時向範裏笑笑,隨後在黑板上寫顧曉敏三個字。
下課後,範裏留在課室一時沒走。
顧曉敏擦淨黑板同她說:“你的底子不錯,隻要多聽多練多講即可。”
範裏笑了,講得好不輕鬆,做起來就比較困難。
曉敏這才伸出手來,“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
“咖啡?”
範裏連忙點點頭。
走到售買機器邊放進角子按下紐反應全無,曉敏一語不發伸出穿著球鞋的腳大力一踢,仍然沒有結果,範裏學著同伴的樣子也在機器上槌下來,卡達一聲,機器開動,杯子落下,注入咖啡。
曉敏對範裏說:“必須殘忍。”
範裏不由得笑起來。
冬季,天早黑,丙人走過校園,曉敏問:“一個人還是隨家庭移民:”
“兄嫂過來已有好幾年,”範裏答:“他倆在緬街主持間川菜館。”
“你原是四川人?”
範裏笑,“不,川菜的材料比較容易控製。”
看情形十之八九她也在飯店幫忙,可是身上沒有一點油膩味。
“你呢,”範裏問:“你能告訴我關於你的事?”
真可愛,這麼客氣,曉敏笑,“我是士生土長的香港人,姐姐入籍後申請我.我在本家的職業是新聞記者,到了這裏,頗無用武之地。”
“那麼你一定擅長寫作。”範裏有點興奮。
“當然需要撰稿。”曉敏停一停,“你在家幹什麼行業?”她覺得範裏似十分熟行。
範裏笑笑,“我曾在出版社任校對職。”
噫,沒想到是行家,曉敏覺得非常有親切感。
“可喜歡此地?”
範裏但笑不語。
“你住在哪個環頭,讓我送你一程。”
“不用客氣.我乘公路車就很好。”她仍舊婉拒。
蹺敏不想勉強她。
範裏忽然有感而發,“你們香港女孩都有個漂亮的名字。”
“噯,香港事事走在尖端,替女兒取起名字來卻出奇保守傳統;永無別出心裁之創舉,叫一聲美玲或是嘉欣,三百個人應你。但是,叫範裏是什麼意思,一本萬裏?”
範裏駭笑,香港人本色果然露了出來,“不不不,”她雙手亂搖,“是前程萬裏。”
曉敏汗顏,唉,怎麼沒想到,耳染目濡,想清高都不行。
停車場到了,曉敏問:“你肯定不要搭順風車?”
“真的不用,謝謝。”範裏向她擺擺手。
曉敏把車駛住姐姐家。
車子才停下,隔壁鄰居太太便自花園走過來,搭手在車窗上問,“你也是林家一分子?”
曉敏的姐夫姓林,曉敏看看那五十來歲的婦女,“有什麼事嗎?”
“你們日夜不停的玩麻將牌是不是,吵死人。”她抱怨。
曉敏溫和的答:“距離這麼遠、恐怕要用助聽機才聽得清楚呢。”
“相信我,深夜清晰可聞。”
“晚上十點不算深夜吧。”
她倆尚在討價運價,有商有量,曉陽已經推門出來吆喝:“攀親戚乎,有什麼好說的?”
外國太太嚇一跳,盡管聽不懂也退讓三步,喃喃說:“她好凶。”
“當然,”曉敏回答:“她是香港皇後,我們都是她奴婢,怕她怕得要死。”
那洋婦笑了。
曉陽一半拉開車門,惱怒地問妹妹;“你嚼什麼蛆。”
曉敏連忙偕姐姐回到屋內去,曉陽掙脫她手,瞪著她:“你怕那洋婆於?叫她到大會堂去投訴好了,一天到映嘮嘮叼叼抱怒,這裏煎一塊鹹魚,她又聞到,這裏請客,她又嫌吵,我竟不能在我的土地在我屋子裏做我想做的事情,荒謬。”
曉敏拍拍大姐那厚實有內的肩膊,“也許她隻是寂寞,想找個人談談。”
“這是一個自由國度,明日我就去同省長投訴她投訴我。”
“一人讓一步就沒事。”
“不能讓,一讓她更要把我當中國苦力。”
“這樣吧,幹脆把她的房子也買下來,買、買、買、買下整個山頭,蓋一個公園,叫曉陽皇後公園,門口掛一個牌子,上麵寫‘洋人與狗,不得入內’,好不好,你說好不好。”
曉陽瞪著妹妹,揚起手來,啪一聲打在曉敏膀子上。
姐夫林啟蘇笑著出來說:“妹妹一來就熱鬧。”
曉敏拉著外甥女兒的手,“小太陽,告訴我與你母親相處之秘。”
她們一大一小坐下研究地球儀。
林啟蘇過來說:“妹妹你那公寓住得好不舒服。”
“不知道多適意。”曉敏不經意地答。
“你進貨時很便宜吧。”
“嘿,廿五年分期付款,有得好捱。”
“有人出價,給你賺百分之百,你且搬到我們這裏來往,先賺它一票。”
曉敏不置信地抬起頭來,“誰替我買?”
“一位心急的家長,你那頭近大學。”
“不賣,公寓我自己要住,你同那位家長說,留學生最好住宿舍,與師兄弟姐妹打成一片。”
林啟蘇笑,“他們肯聽才怪。”
曉陽過來說:“你不用跟她說、她愛搞洋務運動,看我們不順眼。”
曉敏暗笑,這樣固執有力的姐姐.卻無法說服十歲的女兒在家講中文。
曉敏手中正拿著小陽的作文功課讀:“一八七一年我國開始建築加拿大太平洋鐵路,鐵路於一八八五年完成,統貫我國……”
我國?
曉陽叫:“快過來喝湯。”
飯廳的長窗對牢後園,櫻花盛放,一陣風來,雪白的花瓣紛紛顫抖落下,曉敏走到石凳上去,還未臥下,已經沾滿了一身落英。
這樣詩情畫意的環境,令曉敏想起彼岸的人來,一下子湧上心頭的,都是他的好處。
大學畢業的兩年,在第一份工作崗位時認識他,並不是那種眉開眼笑型的美少年,但一件白襯衫,一條卡其長褲,已足夠顯出他的英姿。
曉敏離開的時候,他正與三五友好全力搞一本雜誌叫香港之聲,一聽就知道是什麼一回事,不出六個月大抵就把老婆本蝕光那種,裏頁的政治漫畫大膽抵死,曉敏看著一邊害怕一邊笑得落下淚來,她這樣形容:“不要說是畫的人,看的人恐伯都會吃槍斃。”
稍後有人告訴她,作者正是她的他。
他沒有來送飛機,那天是他的截搞日,走不開。
曉敏還以為已經忘卻他。
她自斟一杯威士忌加冰,朝著滿院落花舉一舉杯子,吟道:“誰道閑情拋卻久,每到春來,惆悵倀還似舊……”曉放在此處忘卻數字“……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裏朱顏瘦。”
朱顏。她伸手摸摸麵孔、朱顏是紅粉緋緋的臉蛋吧。
她乾卻手中之酒。
小陽出來說:“媽媽叫你。”
曉敏伸手去摸外甥麵頰,“這才是朱顏。”
那小女孩卻笑說:“不,我的名字叫茱莉亞。”
那些詩詞歌賦都是他教她看的,他的中文程度相當高。
他對她的影響也很見功,曉陽一直覺得妹妹變得古靈精怪,就是這位男生的德政,本來好好蠻秀氣的女孩子,跑新聞之後,忽然大刀闊斧,不拘小節起來,喝了兩杯,往往手舞足蹈,價值觀也變了,動輒抱怨家人有銅臭味……
這時曉陽出來說:“菜都涼了。”
曉敏這才拂一拂身上花瓣,走到飯桌前一看,“噯,這鴨舌頭下酒最好。”
曉陽問她:“有沒有遇見人?”
做妹妹的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沒有。”
“在外國更難遇,”曉陽感喟,“新移民陰盛陽衰,大學裏都是些小毛頭,唐人街則多老阿伯。”
曉敏笑,“聽你說,簡直前途茫茫。”
“我勸你學老華僑,回鄉下找個對象,婚後把他帶出來。”
曉敏吃得半飽,站起來說:“我不跟你說了,我要備課。”她向大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