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小時之後,傳真能有反應,曉敏過去視察,胡小平的答複來了:“敏,早聞此事,深替汝等不值,異鄉雖好,非久留之地,胡不歸。”
讀到這裏,曉敏不禁突起來,她想問他:胡不歸?胡適之?
她看下去:“附上稿件一份,請代寄住太陽報作讀者投書,該稿將於三日後出版之香港之聲第七期同時刊登。”
就這麼多,一點私事都不涉及。
曉敏很佩服他的意旨力,這是他們仍可維持朋友關係的原因之一。
室內片沉寂。
撇下的不單是小平同誌,還有幾位談得來的女友,無論多忙,不忘聚會,大吃大喝之餘,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哪用獨自渡過如此孤清的周末。
這是曉敏永遠不會習慣的一件事。
星期一,範裏比曉敏先到。
範裏對這位新朋友有點內疚,她並沒有蒙騙顧曉敏,但是她也不打算立時三刻與初識者推心置腹,有一些事,她寧可少提,事實上,也是不說為佳。
範裏看得出顧曉敏極項聰明,幸虧為人大方磊落不追突細節,否則就不會挑範裏做朋友。
來了,曉敏來了。
範裏已經知道曉敏有點外國人脾氣.公眾場所慣於壓低聲音講話,但這次曉敏一臉興奮,自手提包取出份稿件,“範裏,你看看這文章寫得多好,簡直會飛。”
是胡小平那篇答辯稿
範裏一見是英文,便笑說:“我的程度較差,哪裏看得出妙處。”
“試試看,來。”曉敏鼓勵她。
範裏笑問:“誰寫的?”
唉敏已經影印一分寄到太陽報去,她忍不住想旁人共她分享小平同誌的妙文,聽到範裏如此問,不禁漸漸漲紅麵孔。
範裏實時明白下,顧左右道:“我且試試能否領會其中精妙。”
範裏的閱讀能力比對話能力高,身邊又放著中英字典,便聚精會神的讀起來。
不用會家也知道是篇好文章,題目是“不肯麵對現實的加國人”,逐點分析排華意識。
範裏細細讀完,用手指揉著額角,“看得好吃力,寫得太好了。”她讚歎。
曉敏坐在對麵,看到範裏雪白纖細的手指托著輪廓秀美的鵝蛋臉,驀然發現女友是個美人兒。
曉敏過一會兒才按注:“一百年前,加國華人,是不準置業的,次百姓遭遇到的歧視,以此最甚。”
範裏低低歎息一聲。
曉敏又說:“即使三十年前,市西的英屬產業,亦不出售給華人。”
範裏點頭:“我讀過資料,全部屬實。”
她把胡小平的稿件珍而重之地收起來。
曉敏笑說:“你看是誰來了。”
範裏轉過頭夫,看到郭劍波英姿爽颯地走過來,不知恁地,範裏忽然對曉敏說:“你約了朋友.我先走一步。”
“喂,”曉放拉住她,“一起去吃飯。”
“不,我——-”範裏還想掙紮,郭劍波已經走近,範裏不想給他看見窘相,隻得輕輕坐下。
郭劍波笑問:“你倆時常在圖書館會麵,何等文藝。”
“我倆正在合作一項寫作計劃。”
“我可以幫忙嗎?”
曉敏道,“我們還沒有交換過個人資料呢。”
這個時候,郭劍波才敲敲腦袋,“我在西門富利沙教英國語文。”
曉敏把電話住址寫下交給小部,她習慣公平遊戲,把範裏的電話也寫在上麵。
郭君講英文的時間比較多,曉淩敏卻老以粵語回他,範裏靜得不得了,好幾次,郭劍波以為範裏對話題不感興趣,留意她,才發覺她大眼睛全神灌注地聽,往往曉敏說十句,範裏也不說一句。
曉敏笑說:“中國女比香港女嫻淑得多。”
郭劍波笑答:“也不見得,有一位北京派來的客座女講師,話多且自誇,叫我們吃不消。”
範裏這時說:“我沒有料子,不會說話。”
曉敏與小郭齊齊說:“倘若人人知道這個道理.事情好辦得多。”然後相視而笑。
範裏覺得他倆自幼受西方教育,心靈相通、好生羨慕。
這時小郭問範裏:“你可認識我們身後的那位中年人?他一直留意你。”
曉敏回頭看,隻見一個穿灰色西裝的中年華人忽忽舉起報紙擋住麵孔。
範裏有點不自然,“不,我不認識他。”
曉敏笑說:“長得好就是這點煩。”
郭劍波看看曉敏,最可愛的女子,往往是說人家“長得好真煩”的女子,而最討厭的女子,便是說自身“長得好真煩”的女子,一線之隔,優劣相差天共地,曉敏的確爽朗大方。
顧曉敏並不知道她在小郭心中評分大增,“我餓了。”她說。
這個問題非同小可,我們十一億人講的是民以食為天。
當下曉敏有感而發,“來了那麼久、都沒做過正經事,感覺上似一具吃飯機器。”
範裏抽一口冷氣,“你還說沒做什麼.那我呢。”
曉敏笑說:“範裏,我們到你家的川菜館去嚐新。”
“呃-”範裏變色。
小郭何等精靈,實時說;“太遠了,找們就近無論用些什麼,我帶路。”
是的,曉敏察覺,範裏有許多許多苦衷。
比起伊人,曉敏覺得自己幸運,她的生命簡單如一二三!沒有不能告人之處,即使是卸任男友胡小平,也還是她引以為榮的一個人物。
曉敏十分同情範裏內心充滿難言之隱。
下午她倆有事,與郭劍波分手,走訪唐人街雜貨店老板娘,曉敏把這位沈太太列入第二類代表:六十多年紀,精明入骨,算盤打得啪啪響.卻從來未曾正式入學,六七年香港騷亂,她一見苗頭不對,使結束一爿士多店整家移民。
沈太太對顧曉敏發生好感,另外有個原因。
顧曉敏偷偷對範裏說:“不然她才不會接受我的訪問。”
移民的時候,沈家大兒子已經十六七年紀,來到這邊,英語程度夠不上,對升學沒有興趣,一直留在店內幫忙,很少踏出唐人街,到今天還是王老五。
沉太大看中曉敏。
範裏訝異這位太太的眼光倒是很不錯,就不知道這位沈公子是什麼人才。
當天她們沒有看到沈大少爺,隻看到雜貨鋪門。堆著一籮筐一籮個的榴蓮,一陣異味撲鼻而來。
“你看。”曉敏說:“什麼都有得賣,十月還有大閘蟹。”
“你愛吃嗎?”範裏問。
“兩者都不喜歡。”
那邊沈太太已經笑著迎出來,一眼看到顧曉敏身後跟著一個標致女郎,立刻額外留神,漂是漂亮,不過長相有點削簿.神情又帶點孤傲,不及曉敏和藹爽朗.沈太太決定把心思放在曉敏身上。
“請坐請坐。”沈太太端出椅子來,“對不起嗬,我要看店堂,騰不出時間。”
曉敏笑道:“生意真好。”
要是“顧小姐肯幫我打點,一定大發大利。”
曉敏朝範裏眨眨眼,範裏笑。
當下她倆雙妹嘜似坐在店堂後邊,喝一口剛斟出來的香片茶。
曉敏說;“這樣的生活也算與世無爭了。”
話還沒說完,門外夥計已經與人爭起來,沈太太出去調解,隻聽得她用簡單的英語吆喝:“沒有,沒有,回家,回家。”
曉敏站起來觀望,歎口氣坐下。
範裏問:“怎麼回事?”
曉敏答:“醉酒的紅印第安人討錢,叫他回家,回哪裏去,這本來就是他們的家,他們的地,他們的所有。”
白人白拿了紅人的、輾轉再賣與黃人,是以黃人叫紅人走開!此刻白人又怨黃人來高價搶購地皮。
曉敏喃喃說:“白人,三叉舌,蛇一樣。”
沈太太解決了問題,回頭看見笑起來一朵花似的範裏,倒是一怔,這麼好看的媳婦一定養可愛的孩兒.她猶疑起來,倒底哪個好?
範裏對曉敏說:“你真能幹,來了有多久,與華人社會這樣熟絡。”
沉太大坐下來,“我們這店鋪起初頂簡陋,賣些冬菇粉絲蝦米即食麵,最近這一兩年好許多,客人花費得起,隻得擴充營業把細致一點的貨色也一並運來賣。”
沈太太邊吩咐夥計包了兩大包名貴水果,送給兩個女孩子。
曉敏再聊兩句便告辭,臨出門,塞廿瑰錢給夥計。
沈太太追出來,曉敏過了馬路離遠隻是擺手笑。
範裏佩服地說;“這些資料,都是點滴收集回來。”
曉敏說:“我喜歡聽故事。”
“這裏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經曆吧?”
“你看見波記的老夥記?他叫陳威,五十年代遊水到香港,鯊魚及炮艇就在身後追、遊了一日一夜,上岸又走了一日一夜,下大雨,躲在沈太太士多鋪的簷蓬下,被沉記收留,後來又帶他過來,直到今天。”
過半晌,範裏才問;“有沒有比較愉快的故事?”
“有,我顧曉敏不是很愉快?”
“才怪。”範裏衝口而出,“你還得撇下男朋友呢。”
曉敏不出聲,移民是連根拔起的事,人人都有損失,在所難免。
範裏說;“你看那些土生的小孩,自此不會中文,看不懂紅樓夢水滸傳,損失慘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