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戰火(1 / 3)

黃包車把她拉到彼得家那條街時,已經接近午夜。她不能確定彼得家具體在哪個門洞,因此隻得站在帶陽台的那一邊弄堂裏,等著運氣降臨。也許碰上晚歸的鄰居,會告訴她寇恩家的門牌號。一個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夜晚,隻是舞台調度相反。她那時真是個無救的小布爾喬亞。

弄堂所有的燈都熄滅了,隻有一家開了盞蠟黃的燈,燈下無非是個讀書或者玩兒單人牌戲的夜貓子。

她越站越冷,腳指頭由疼痛到麻木。弄堂狹窄的夜空不時飛過幾架飛機。她顧不得臉麵了,跑到那家有燈的門口去按門鈴。應門的是一個俄國男人,五六十歲,一個多毛臃腫的身體,一個多肉的腦袋,一件大花起居袍。

她靈機一動,脫口就抱歉,說自己按錯了門鈴,以為這是寇恩家的門。俄國男人問是不是死了人的寇恩家。她想他在胡扯什麼。他卻說,寇恩有兩家,前麵弄堂裏還有一家。這條弄堂裏的寇恩剛死了一個兒子。自殺身亡。彼得·寇恩嗎?不,好像叫大衛·寇恩。

她想起來了,彼得在講到他們的奧地利故居時,總說大衛養了一隻鴿子,一直跟著他們的火車飛……大衛在院子裏的蘋果樹上刻了全家人的名字……大衛到鄰居家向那對寵愛他的老夫婦告別,但他們沒有開門……

她都不知道俄國男人什麼時候關上了門。也不知道她在關上的門前站了多久,麵孔離門隻有半尺。大衛才十八歲呀。大衛還有一大段人生沒被啟開,就不願再去啟開它了。大衛都不給她一個見麵機會,就走了。

她對自己猛烈譴責;她有兩個星期沒見到彼得,她在這兩個星期裏幹什麼?陪著尉遲君瞎逛上海老城廂,逛猶太難民區,聽他大而無當地發有關迫害、有關種族的宏論。這兩個星期的曆史應該改寫:她和彼得全家相會,跟大衛聊得很開心,聊美國的拳擊和籃球,聊百老彙膚淺快樂的歌舞劇和大腿女郎,聊那帕穀的葡萄園和酒寨,聊加州的田野有多遼闊,一排排摘草莓的墨西哥人撅起圓滾滾的屁股。她可以讓他看到他們家並沒有那麼無助,或許在太平洋戰爭開始之前,在它把一切弄得更糟糕之前,可以有條出路。彼得就要去美國了,不是嗎?一旦買得起船票就去,然後寇恩一家整盤棋都活了,不是嗎大衛?……

設想一下寇恩家現在的氣氛吧。她該做什麼?最應該做的是讓人家一家子自尊地靜靜地把最無法忍受的忍受過去。換了她,這時有個外人來囉裏囉唆地安慰她,她會對她說:饒了她,別理她吧。

她又回到靜安寺大街上。國際飯店門口也沒有一輛車。這可有點不對勁。她鬼使神差地走進門,上了電梯。她不想立刻回去睡覺。彼得的弟弟自殺了,她需要定定神,理理心裏的頭緒。進了酒吧,她坐了一陣,希望能碰上一個不太討厭的男人請她喝杯葡萄酒。

結果她自己買了一杯最便宜的酒,緊一陣慢一陣地想著彼得一家的不幸。哪裏冷清也冷清不到國際飯店,這天夜裏酒吧卻沒幾個人。美國人英國人走了,法國人日本人不會停止過日子啊。他們過日子就必須來這裏消遣,交換消息,拉扯生意關係。清晨時分,她有點困了,走出飯店叫了一部黃包車。

她記得黃包車從國際飯店跑出去兩百多米的時候,身後的黃浦江邊響起驚天動地的炮聲。現在她告訴你那是炮聲,其實當時她根本聽不出那是什麼聲響。天崩地裂,五雷轟頂,就是她當時的感覺。

黃包車夫“哦呦”了一聲,身子向後仰,兩腳使勁搓著地,生怕車子在減速時翻掉。與此同時,她不知自己在叫喊什麼。她一定叫喊了什麼。車夫停下來,回過頭看,嘴巴張得老大。炮聲把她的聲音壓住了。她一定喊了什麼,因為車夫飛奔起來,從大馬路拐彎也不減速,人和路麵跑成了七十五度斜角。家家戶戶都裝聾作啞,炮聲裏,一條街的玻璃窗都在咯咯吱吱打戰。

炮聲停止了,黃包車夫的喘息聲在她知覺中越來越響。車子停在一大攤汙水旁,路麵陷進去一段,積下了頭一天傍晚的雨水。熟悉的鄰區在此時完全是陌生的。所有窗子黢黑緊閉,所有觀望的、恐懼的麵孔大概都藏在窗簾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