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這天是在筒子樓吃的晚飯。母親看上去有些疲倦,老是胸悶,捂著胸,不停地咳嗽。母親咳嗽的樣子有些唬人,自始至終,艾小麥都沒有表現出一絲的厭惡,該吃飯吃飯,該夾菜夾菜。許一鳴起身給母親倒了一杯白開水,說母親如此難受,要不要上醫院看看。母親喝了口水,看上去輕鬆了一些,搖搖頭,說不用,老毛病,上醫院幹什麼,無非就是清肺。今天是中秋,母親不願意觸黴頭,說不管怎樣都得好好把這個節過完,有什麼事情都得過了今天再說。許一鳴看了父親一眼,父親眉頭一皺,歎了口氣:“那就等明天再說吧。”母親讓艾小麥多吃菜,說這是艾小麥上許家過的第一個中秋節。她老是咳個不停,讓艾小麥吃頓飯都不省心,隻怕看著就煩。“怎麼會呢。”艾小麥搖頭,說自己喜歡許一鳴,就喜歡許一鳴的一切,包括許一鳴的家庭,母親身體不好,就該好好養病,用不著胡思亂想,今天是中秋,母親不願上醫院,那就明天,明天她來接母親去醫院檢查檢查。“有什麼好檢查的。”母親搖頭,說自己這身體就這樣,這麼些年了,好不了,也死不了,半死半活的,別說別人,自己都煩。“說什麼呢。”父親把眼一瞪,“團團圓圓的,說這些幹啥。”許一鳴不言不語,站起身來,收拾桌上的殘羹剩飯。艾小麥趕忙幫忙。廚房在筒子樓的另一端,煙熏火燎,黑不溜秋的,這樣的筒子樓,省城已是日漸稀少,許多地方都見不到了,這一片,屬典型的貧民區。鋼廠地處城郊,這些年不景氣,許多工人都下崗了,靠救濟金過日子。父親退休,母親病退,有退休工資,雖然微薄,但還不至於如此落魄,可這些年為了給母親治病,到處求醫,有些費用是沒法報銷,隻能自費支付,家裏傾盡所有,自然不比左鄰右舍好多少。許一鳴參加工作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工資卡,交給父親支配。可父母親始終不願動他的工資,他卡裏的錢分文未動,前幾年,逼著他借錢湊夠了首付,這才在省交通廳附近的小區買了一套百平米的商品房。水聲嘩嘩,許一鳴就著水龍頭默不吭聲地洗著碗筷。廚房太小,艾小麥隻能站在廚房外,她看著許一鳴:“哭了?”許一鳴抬起頭來,還真是哭了,兩行眼淚順著許一鳴的臉頰,無聲無息地流了一臉。“怎麼了?”“我是不是很沒用?”“怎麼突然間會有這樣的想法?”艾小麥看著眼前的許一鳴,心在痛。那時年少,不懂事。許一鳴上初二那年,母親就病退了。那年學校舉行歌詠比賽,許一鳴被老師指定為領唱。白襯衫,黑褲子、白回力鞋是歌詠比賽的標配。白襯衫、黑褲子這個都還好辦,平時都有,無非就是舊點,洗幹淨勉強可以出眾。可白色的回力鞋上哪去找?許一鳴腳那年穿的是父親穿過的解放鞋,鞋有些大,那時好動,鞋容易壞,沒多久一左一右兩個腳趾頭處就有了大洞。許一鳴想藉此換一雙新鞋,但父親硬是不許,找出兩塊膠皮,母親縫吧縫吧後讓許一鳴穿著繼續上學。許一鳴上的是省重點,班上同學的家境都比較好,像他這種穿著打補丁的鞋上學的獨自一份,再無他人。這雙鞋,夏天進雨冬天灌雪,雨雪倒在其次,主要還是同學看到他那雙鞋後望向他的目光,雖然多是好奇,沒有鄙視,但許一鳴還是特別的自卑,經常低著頭走路,不敢與同學對視。現在老師讓他當領唱,難道也穿著雙打補丁的解放鞋站在大庭廣眾之下?許一鳴回家跟父母一說,父親那天什麼都沒說,立馬帶他到商店買了一雙新鞋。那時還想,家裏有錢,父親怎麼還這麼摳門。直到過了許久,許一鳴才知道,鋼廠生產的螺紋鋼質量不過硬,在市場上無人問津,鋼廠難以為繼,不得不停產進行技改。一些工人被迫下崗,父親就在下崗工人之列。母親病退,工資的發放還在原單位,還沒進社保,單位日薄西山,工資發放也是朝不保夕,現在父親又下崗,還得給母親治病。家裏哪裏還有閑錢,恨不得一分錢當二分錢花,自然是能省就省。一雙回力鞋48元,好似不貴,但那是父親在糧食倉庫給人背麻包二天才賺得到的工錢。“我就是從那一年才真正懂事的。”許一鳴走出廚房,站在走廊,看著夜空中那輪皎潔的圓月,說父親那些天整天一身疲倦,老是撐著腰,他有一天無意間經過糧庫,看到父親佝僂著身子,背著麻包一步一步踏著踏板給大卡車裝車。踏板就那麼寬,走在上麵搖搖晃晃的,感覺風一吹,父親就會從踏板上掉下來。父親那年已過五十,而麻包是一百五十斤一袋。父親又怎麼可能不腰酸背痛,“從那以後,我穿什麼都無所謂,也不自卑了。一回家就寫作業,吃完飯再也不大大咧咧地坐著,而是搶著洗碗。”這是艾小麥不知道的世界,艾小麥書香門第,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衣食無憂,尤其艾小麥是女孩子,父母將她富養,要什麼有什麼,整天將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什麼時候為一雙鞋自卑過。“做父母的,含辛茹苦,為了家庭不辭勞苦。現在呢,爹日漸蒼老,娘的身體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可作為家中的獨子,我這些年又為爹娘做過什麼。那些年在外求學也就罷了,可現在呢,即便是在爹娘身邊,還是什麼都做不了。娘一天到晚咳得厲害,我還是束手無策。好不容易買了套房,想讓爹娘在有生之年住上好一點的房子,可到頭來,爹娘說什麼都不肯,說房子是給我結婚用的,他們就算了,住著不習慣,住在商品樓裏沒有人嘮嗑,還是住在這個筒子樓好。其實我知道爹娘是在擔心什麼,他們是怕突然間終老在新房裏。好不容易購了新房,那就得留著我結婚用,真要是住過去了,老在裏麵了怎麼辦,還怎麼結婚,豈不是晦氣。做爹娘的,為兒子操勞了一輩子,到老,還是什麼事情都為兒子著想。我真的很沒用,沒有讓爹娘過上一天的好日子。”艾小麥看著淚流滿麵的許一鳴,她輕輕地捂住許一鳴撐在水泥欄杆上的手:“一鳴,你用不著這樣,這要是讓爹娘看見了,他們會心疼的。”許一鳴說這些年不管在外有多苦有多累,每次踏進家門,他都是一臉的笑容,就怕爹娘擔心,爹娘問起他的工作和生活,他都說好,從不說一個差字。在爹娘的眼裏,他一直都是堅強的,像今天這樣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這還是第一次,也許是因為艾小麥在身邊的緣故。艾小麥走到許一鳴的身後,用雙手環著許一鳴的腰,臉靠在許一鳴寬厚的後背上,“一鳴,我們結婚吧!”許一鳴猝不及防:“什麼?”“我們結婚吧。”艾小麥重複了一遍。“想好了?”許一鳴說,雖然他從心裏一百個願意和艾小麥白頭偕老,可婚姻不僅僅是兩個人的事情,它的背後是兩個家庭。艾小麥書香門第,高知家庭,而他呢,就是這麼一種情況,別看是一個副縣長,外麵鮮光,實則還不如普通人。所以許一鳴希望艾小麥不要一時衝動,想好了再說。“你這種情況怎麼了,難道就不結婚了?”婚自然是要結的,但不是現在,可以再等等。等熬過這段日子再說。“怎麼熬?”艾小麥說許一鳴一不貪二不占,就家裏這種情況,就是再過三五年,也還是這樣,無所謂熬,也無所謂好壞,“我就問你一個問題,那你準備和誰結婚啊?”“你啊。”“那不就是了。既然你最終還是要和我結婚,那還有什麼好等的。”艾小麥說,她父母那邊,許一鳴不用擔心。父母看重的是許一鳴的人品,不是家庭和財富。父母對許一鳴很滿意,對她嫁給許一鳴很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