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平岡新勝人歸後(上)(1 / 2)

這和他們落到照柱崖底的那次喬裝完全不同。

孟驚羽完全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落魄到連站著都需要扶著的,居然是那個風致無雙,在混亂的戰場上仍舊指揮若定、揮斥方遒的林世卿。

他的劍使得那麼好,行雲流水,劍揮時輕如飛騰,劍斬時疾若鏤霜。

但現在,那隻右手無力地垂在他身側,平常時刻不離身的古劍龍淵老老實實地蜷縮在劍鞘裏,無精打采地懸掛在馬鞍邊上。

除了崖底那次,他從沒見過林世卿這樣狼狽的模樣,可那次林世卿還能跑能跳,順路收了個徒弟,兩人尚可結伴而行。

可這次,林世卿在他還不省人事的時候就已經離開了。

他願意相信林世卿能回來,但是他有多願意相信,就有多畏懼等待。

大約也是因為從沒有這樣畏懼過的原因,所以這一個月以來,格外的疼。

無時無刻,隨時隨地——眼睛疼,手疼,心疼……渾身都疼。

常笑站在一旁看著這讓他難以置信的一幕,忽然淚如雨下——透過水霧氤氳的目光,他幾乎不敢直視這個連下馬、站立、行走都要人扶著的、像是下一刻就要死過去的人,他的林先生。

常笑低了頭,目光無意中落在了孟驚羽緊緊攥著的手上,那隻布滿繭子的手此刻正緊緊攥著,血色盡褪、顏色青白,嶙峋的骨節凸起得分明。

名師大將莫自牢,千軍萬馬避白袍。

這一個月間,將齊軍煩得焦頭爛額,滑溜得如同泥鰍一般,在齊國後院縱火還來無影去無蹤、有如天助的輕騎部隊的將領,居然……是這樣一個滿身髒汙一臉狼狽的家夥。

哪裏有白袍?

他怎麼沒有看見?

孟驚羽喉間翻滾幾遭,口唇開了又閉,可始終都隻能哆嗦著嘴唇,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四肢像是僵住了,血液也像是停住了——他像是怕觸碰到什麼,又像是怕驚擾到什麼。

他隻覺得他的身體忽冷忽熱的,控製不住地打著顫。

初聞林世卿領軍離去深入齊國腹地、獨自麵對齊軍時的焦慮、憤怒、擔憂……在見到他的這一刻全部蕩然無存。

一整個月以來的躁鬱煩悶,乍聞淮東平原簡報的寢食難安,失而複得的驚喜交加……在見到他的這一刻全部煙消雲散。

自骨髓深處一寸一寸蔓延至發梢和指尖的細密的顫栗與震動幾乎淹沒了他所有感官——不過頃刻之間,很多個畫麵自他腦中流星似的一幅一幅閃過,可最終,他的世界裏鋪天蓋地地隻剩下了幾個字。那幾個字排山倒海般地向他席卷而來,繼而吞沒了他所有殘存的思緒。

世卿……他的世卿,回來了!

活著……回來了!

“怎麼……還要我這個傷員……咳咳,先過去拜見一下……才肯迎接麼?”遠處的人抿了抿嘴,麵頰嚐試著抽動了幾次,終於成功勾起了一個差強人意的弧。

那聲音嘶啞得不像話,一句調侃被他說的斷斷續續語不成聲,如同最蹩腳的藝師拉的二胡,聽到耳朵裏不僅找不到一點音調,甚是光是聽著,都覺得是像拉著嗓子一般不舒服。

可這句話聽到孟驚羽的耳中卻是時如炸響,時如天籟,黃鍾大呂一般一把震醒了他。

得了令一樣,孟驚羽三步並作兩步迎上前去,站在韓昱麵前比量了片刻,繼而利落地從韓昱手中將人接過來,打橫將那人抱到了懷裏。

孟驚羽胳膊一沉,心才跟著慢慢落回原處——好像隻有這樣,他才會有些切實的感受。

他低下頭,用力一眨眼,懸在眼眶裏許久的液體才終歸滴到了懷中人的臉上,暈開了一小塊雜色。

孟驚羽的嘴唇仍是哆嗦著的,手臂卻很穩,沒有緊一分也沒有鬆一分,像是抱著天地間更加珍貴也沒有了的瑰寶——他手中的身體是溫熱的,帶著輕微的震動……那是心跳的聲音!

孟驚羽簡直想把懷裏的人揉進自己的骨血裏,讓他再也跑不了!

可孟驚羽雖然沒使勁,但林世卿被他抱起來的時候,還是被他身上的甲胄撞得一陣頭暈目眩,有氣無力地輕哼了一聲,低低咳嗽了兩下,小聲埋怨:“都說了……是傷員,陛下好歹也……咳咳,也輕一些。”

太好了,他還活著!

太好了,他回來了!

孟驚羽想要離他更近些,抱得更緊些,卻在聽了這句話以後一下止住了動作,回過神來,為免顛簸,又像是怕嚇到懷裏的人,壓著步子往大營的方向走去,壓低聲音衝身旁的人吼道:“回營!宣軍醫——不,宣景大夫到帥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