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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狼煙

白馬東北來,空鞍貫雙箭,可憐馬上郎,意氣今誰見。近時主將戮,中夜傷於戰。喪亂死多門,鳴呼淚似霰。

—杜甫《白馬》

五年後,曆史滄桑幡然一變。

這時候的臧甲山已經是驪軒城小學六年級的學生了,胸前飄著鮮豔的紅領巾,肩頭上斜掛著書包,明亮的眸子春光如水,跟五年前的那個流浪兒的情形截然判若兩人。在這五年中,他的家庭也發生了很大變化,爺爺的胡須雖然又白了一茬,但媽媽卻又給他生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弟弟;而常年在山坡上挑野菜的姐姐,卻又在一陣鞭炮聲中,被一頂花轎接出家門。一切都在變化中,一切都已今非昔比。

那是一段風和日麗的歲月,天上飄著潔白的雲朵,樹上小鳥也喜氣洋洋,和煦的暖風吹去了饑饉的陰霾,娃娃大人的臉上都褪去了菜色。就連護城河裏的那些死狗腐鼠,荒塚野墳,也已被一排排樹苗取代。回想這五年光陰,臧甲山感慨萬端,想當初父親把他一馬馱回城中,要叫他上學念書的時候,他還哭叫著視若畏途;當時的媽媽和爺爺也曾為他能不能再次考上充滿擔心,誰知道上學之後他竟是一帆風順,學習異常出色,第二年上就跳了一級,很快追上了比他提前一年上學的穆肉肉等娃娃。他的聰明和勤奮使老師們頗感驚異,當日獸醫叔叔說過的那句“神童”字眼又從他們的口中說出。媽媽和爺爺在街坊鄰居麵前也徹底抬起了頭,他們的娃兒沒有病,他接受了祁連山靈氣的哺育,是一匹小天駒!

最使他激動的是,在這個學校的新世界裏他不僅學到了許許多多的新知識:還結識了許許多多的新夥伴。他壓根兒也沒想到:那個當年彌陀寺的小和尚居然也和他成了同學!那娃娃在福利院裏呆了一段日子後:便被一家沒兒女的人家收養:隨後又輾轉人了學,與他殊途同歸:成了一對患難兄弟。人生的遭遇竟是這麼不可逆料。現在他們都已升人了高小六年級,再過一年,就將和已經上了中學的柴木瓜同校共讀;再過若幹年,他們又將由中學人大學,由少年變成青年,走向更為廣闊的生活道路。一想到這一點,他就有一種說不出的神往之感,小溪蜿蜒多歧路,轉過青山是江河,前路人雲!

然而,就在這時刻,一個不祥之兆卻悄悄地來臨了。

他無意中發現,年邁的爺爺忽然有了一個反常的舉動,他時常拄著拐杖,站在院門口,眺望著北方的焉支山出神地發呆。一次,兩次,他沒有在意,時間長了,他就覺得奇怪。一天放學回來,見爺爺又站在院門口發呆,就忍不住問道爺爺,你在看什麼?”

爺爺一副全神貫注的樣子,好像沒有注意到他的問話。

“爺爺,你在看什麼?”

“哦哦……”爺爺這才醒悟過來,喉嚨裏呃呃了幾聲,忽然拉住他的小手,抄起拐杖,指山頂上那座烽火墩說:“山娃,你看,那墩子上出了啥事?”

他就睜大眼睛望過去,但見那烽火墩沐浴在一片夕陽中,蒼然古樸,安詳若素,跟平日的情形沒有什麼兩樣。

“爺爺,我沒有看見出了啥事。”

“不對,山娃,你細細看。”

他就揉揉眼睛,再次細看。可是仍然沒有發現什麼異常,隻是腦海裏隱隱浮現出了當年的那隻紅毛狐狸站在墩子上仰天嘯鳴的形象;當那隻紅毛狐狸的形象消失之後,烽火墩便複歸一片寧靜。

“爺爺,我還是沒有看見出了啥事。”

“不……”爺爺連連搖著頭,話音裏帶出一種哭腔,“山娃,我咋看見,那烽火墩上冒起了一股一狼煙……”

“狼煙?”

“對!一股黑黑的,旋風柱子樣的狼煙……”

“爺爺,爺爺,你的眼睛看花了,你的眼睛看花了……”他趕緊連拉帶勸把爺爺哄回屋中。他以為爺爺是年紀大了,魂魄走神,出現了思維混亂。

然而,事實上卻是他錯了,自然界,人世間常有一些驟然爆發的大事件,蒙昧的心靈往往顯得很遲鈍,而一些識途老馬卻會敏感地預見到它的來臨。

那是一場猝然而臨的戰爭,戰爭的風頭起自荊軻古鄉的幽燕之地,在中原一帶形成一股強大的狂飆,接著向西越過八百裏秦川,而後乘勢直上,翻隴山,過黃河,席卷千裏青藏高原。其勢滔滔如江濤怒動,排山倒海摧枯拉朽,整個祁連山為之搖蕩,整個大戈壁為之呼嘯。關於那場戰爭的性質和情形,後來的史學家們並沒有把它單獨列人軍事篇研究,而是把它歸納於一場政治風波的某個章節。從辯證的曆史觀來看,這種劃分當然沒錯;但是在當時的那座邊塞小城的百姓來看,那感覺卻分明是一場戰爭,而且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劇烈戰爭。

那場戰爭的表現形式很獨特,很新穎,跟5麗軒城曆史上的任何戰爭都不一樣。一開始並沒有硝煙炮火,也沒有交戰的敵我雙方,所有的人隻是混在一起打嘴仗,直到嘴仗打得口舌生瘡之後,才漸漸地有了拳腳相加,棍棒橫飛,終於就傳來了一聲槍響,一聲啊喲,戰爭到此時刻才算真正揭開了序幕。一時間,團長司令滿街跑,大旗小旗滿城飄,彈丸之地的驪軒城,出現了三十六家諸侯,七十二路煙塵。

在這多如牛毛的山頭營壘中,有一杆“五四”兵團的大旗最為鮮豔,它的戰士都是清一色的中學生,它的兵團司令正是柴木瓜。這個當年因火燒彌陀寺聞名全城的小霸王,在戰端初開之日寸,領著數十名同學跑了一趟北京,歸來之後就搖身一變而為全縣第一造反闖將。他英勇無畏,堅強果斷,很快地就指揮著他的兵團戰士,征服和收編了許多散兵遊勇,最後以其為主體建立起了一個“紅聯”陣營。與此同時,另有一個以工人市民為主體的“二七”師團也拉起了一個“革聯”陣營與之相抗衡。兩大派分別占據了縣城的東南角和西北角,槍來刀去,展開了拉鋸般的對攻廝殺。從此,戰爭不但有了刀槍棍棒,還有了天雷地雷、碉堡工事和拖拉機改裝的坦克、黑火藥裝填的大炮,驪軒城處在了風雨飄搖之中。

在這場轟轟烈烈的戰爭中,臧甲山一開始還覺得好奇好玩,經常和穆肉肉、小和尚一起,一會兒跑到這裏看熱鬧,一會兒跑到那裏瞧新鮮,顯得非常激動和興奮。當戰爭中漸漸地出現屍體和鮮血之後,他們才害怕了,恐惶了。終於有一天,學校裏貼出一張告示:小學校全部停課放長假,學生們全部各回各家;什麼時候重新開課,等待新的通知。於是,他們又背起書包,走出校門,像一群沒人管束的羔羊,重新過起那散漫浪蕩的日子。

這時候的街道上也成了個迷魂陣。誰也想不到,穆肉肉的娘,那個擺小攤賣油酥豆的老太婆,居然也搖身一變,當了一名“三八”戰鬥隊的隊長,率領幾個家庭婦女,一夜間奪了街道居委會的大印。這時候的她已是年近六十的老太太了,兩鬢的白發已染了霜色,滿麵的皺紋也如核桃殼一般,但她偏偏就進發出了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青春朝氣。自己親自動手,扯二尺紅布,縫了一個寬寬大大的紅袖章,套在胳膊上。還不知從哪裏搞來了一條舊式軍用皮帶,挺挺地紮在腰中間,紅暈滿麵,威風凜凜,一下子就像年輕了十歲。經常手持一杆紅櫻槍,站在革聯據點的門口,盤查過往行人。街坊鄰居在背後給她送了個綽號叫“佘太君’’,她聽了也不生氣,反而笑吟吟地說,我就是不服老。那時節市場供應很緊張,她便能從革聯的後勤處搞來一些煤油票、糖票、豆腐票之類,分散給左鄰右舍。另外那時節經常查夜,有人家來了外地親戚,往往被帶走;她又能積極奔波,通融武衛班子的人,使之放歸。因此,她雖然形跡可笑,卻得閭閻垂愛。

與穆肉肉的娘截然相反的,卻是柴木瓜的爹。這位大字不識的老木匠,生性膽小,對子女的管束一直很嚴,他很早就擔心他那個飛沙走石的兒子會給家裏帶來什麼災殃。當柴木瓜一躍而成為名震全縣的風雲人物時,他曾一度改變這種看法,認為自己的兒子還有些出息。街麵上一些老頭們,也對他說,你家祖墳上冒了青氣,這輩子要出個龍虎人物。他聽了更是喜滋滋的,頗有一點父因子貴的榮耀。但當戰爭步步升級,出現流血死人的事件之後,他又心驚肉跳了。那時候,兩派衝突,革聯老吃虧,因他們的武衛班子多是些工人,家有妻小,交起火來怎麼也幹不過無牽無掛的紅聯小將,因此死人的事就多落在他們一邊。一旦死人,滿城裏哭聲不絕,那些死者的家屬抱兒帶女,哭得死去活來,他就心如刀絞,終於又恢複了先前的擔心。他隱約覺出,這場戰爭不對勁兒,也不會持久,有一天硝煙散盡,那些死者的亡靈必會來找他的兒子算帳。到那時候,他的“司令”的兒子便會狗屁也不是了。於是,驚悟之間,他又苦口婆心地勸說兒子,叫他快快撒手,再不要造這種莫名其妙的反了,自古造反都是犯大罪。但這時候的兒子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一把掌就能打得哇哇叫的兒子了,對他的勸說隻當秋風過耳一般;偶爾搪塞地點個頭,就算是給了他一份尊重。後來他羅唆得多了,兒子索性不回家了,整年呆在據點裏,三月五月也見不著一次,他幹脆搭不上話了。於是,心頭的憂懼就更力深重。每逢一次戰後,他就逢人辯白,兒子的殺人放火與他沒關係,他早就勸過兒子了,是兒子不聽,不幹他的事。事實上誰也沒有說是他教壞了兒子,可他卻總是這麼辯白,仿佛是做賊心虛似的。

而偏偏有那麼一些人,卻要故意地冤枉他一下。每逢柴木瓜打一次勝仗,革聯的武衛班子就操縱一些受害者的家屬,來找他的麻煩,又是砸門,又是砸鍋,甚至炕頭上拉屎;有一些女人還憤怒地抓他的臉,拔他的胡子。一遇到這種情況,他就隻剩了叩頭作揖,自打嘴巴。老伴兒也不能幸免,常常跪在地上,抱著那些人的腳,哭得泣不成聲。有一次,他終於忍受不住了,當一夥人又要扭著他去給“烈士”披麻戴孝的時候,他忽地一聲怒吼,反身進屋,抄起一把斧子奔了出來。那些人嚇得撒腿就跑,還以為他要殺人,誰知他卻“咚’’的一聲,把自己的一隻手墊在門框上,一斧子剁去了三根指頭,而後瘋叫著跑出門,沿著一溜長街,將那隻血手在糊滿大字報的牆上劃了一道幾十米長的血路,並哭號著向路人宣告,他前世缺德,生了這麼個狼心狗肺的孽種,對不起祖宗先人,也對不起那些孤兒寡女,從此後他將與他一刀兩斷,再不認他做兒子!

麵對如此大混沌,臧甲山完全懵了,他曾經向往戰爭,向往英雄;在他以往的印象中,戰爭是最能製造英雄的機會,從戰爭中製造出的英雄也最具英雄的光彩,可目艮下的戰爭……他茫然了。

轉眼春去秋來,戰火烽煙依然遲遲不散。交戰雙方誰也征服不了誰:處在了相持階段。學校已經完全名存實亡,他已經記不清到底有多長時間沒有進過校門了,隻隱約覺得,如果按正常的話,他們早已升進了中學。失去了學校,就等於失去了一座樂園,冷清感是那麼淒涼。這期間有許多同學已風流雲散,不知去向,見不著麵了,時常往來的,隻剩了穆肉肉和小和尚等幾個娃娃。他們也都被這場戰爭搞糊塗了,聚在一起,就少不了要議論這場戰爭中的各種是是非非。

議論得最多的還是柴木瓜。他們三人對這位大哥都懷有難忘之情,他和穆肉肉是出於多年的孩提友誼,小和尚則另有一種感恩情份,這位小沙彌出身的同學是個外拙內秀的娃兒,平日裏寡言少語,心裏看事卻很明白。他本姓肖,起個學名叫肖和平,但大家習慣上還叫他小和尚。他一直保持著當年寺院裏的某些生活習慣,一年四季不戴帽子,刹個禿兒頭。他的養父母曾努力改變他的這個習慣,但後來發現他一留頭發就生病,也就不再強求了。他自上學之後漸漸地懂了事,便把柴木瓜視為救命恩人,時常對同學們說,如果不是木瓜當年燒了彌陀寺,他如今可能還在寺院裏敲木魚。戰爭爆發之初,他曾和娃兒們一起對柴木瓜叱吒風雲的行為感到高興和自豪,但當他看到柴木瓜的爹的那副淒慘相後,他就率先警悟了,時常眼淚汪汪,私下裏對他和穆肉肉說:“甲山,肉肉,我看木瓜闖惡禍了,要出事……”他聽了默不做聲,穆肉肉卻說:“嘿!你別菩薩心腸,杞人憂天,木瓜大哥是為革命造反,他比你我懂事!”

這天,他們三人又聚在一起。革聯的喇叭裏又在聲討柴木瓜的“十大罪狀”,其中一條竟說,柴木瓜從就是個地痞二流子,當年為了偷取一座金佛爺,竟放火燒了彌陀寺。穆肉肉當即就罵道放屁!我們當年的行動完全是為了解放小和尚,哪裏是什麼偷取金佛爺!”

“是啊,”小和尚也歎息道,“我們寺院裏從來就沒個金佛爺,連個銅佛爺也沒有,全是泥塑的。”

“這就好!”穆肉肉又叫道,“你作證,我們三人一起寫一張大字報,簽上名,澄清事實,貼出去,聲援木瓜!”

“不不不……”小和尚又急急阻攔道,“不能啊,不能,他們那些人現在根本不講道理,我們貼大字報,不但對木瓜沒有好處他們還會抓我們,打我們……再說,木瓜現在也確實變壞了……”,“什麼?你說木瓜變壞了?”

“是的……他犯了殺生罪……”

小和尚說出這話,忽然肩頭一聳,抽搭起鼻子。肉肉和他也跟著打了個哆嗦。

是啊,木瓜確實是變了,不管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反正已經不是往日的木瓜了。他們已經很久不見麵了,友情可以長存,鮮血卻不可漠視……一陣沉默過後,誰也沒了話說。那個貼大字報的計劃也就流產了。他們已經無力分辨這裏麵的是非善惡,他們隻有急切地企盼,這場戰爭快快結束,學校快快開學,木瓜快點從據點裏走出來……一天下午,有個同學忽然跑來告訴臧甲山,說學校裏貼出通知,凡四年級以上的同學,明天早上全部到校上課,“真的嗎?”“真的,通知貼在街上,我親眼見了。”“嗽~ ”他激動地叫了一聲,立刻分頭去通知給了穆肉肉和小和尚。媽媽聽說學校開課了,也非常高興,連夜給他換洗了衣服。

第二天,他們興高采烈地奔赴學校,誰知一進校門,卻被一種意外的情景所震驚,學校的教室並沒開,而在操場上卻堆著一大堆紅纓槍和竹盔帽,幾個臂戴紅袖章的老師站在旁邊,每來一個同學,便一個人發給一杆紅纓槍和一個竹盔帽,而後按個頭大小排成一道四路縱隊。他們這才明白,學校並沒開課,而是集合他們高年級的娃娃去參加一場示威大遊行。小和尚當即就嚇得掉頭跑了,他正猶豫,卻被穆肉肉一拉說怕什麼,咱們也去見個勢頭!”隨之,便有人把一杆紅纓槍塞進他的手裏,他也就隻好站進隊列。